敖丙以魂魄封神,依然拖着人间那副残缺的躯壳,所幸平日无事需他出面,他也习惯了瘫痪。
然而某日晌午,他一如既往瘫着处理公务时,只听府门訇然,随后是他的房门被敲响,“敖丙何在?我师父让我把你的龙筋还来。”
旧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雨夜,那浪涛,那红绫,那金圈,冰冰冷冷,是死亡的陆地,一呼一吸,是污浊的血气。
敖丙稳住心神,房门顺他心意开启,哪吒径直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捆绳一样的东西,大抵是他的筋。
“是你?”
“小龙?”
一人一龙异口同声,不曾想萍水相逢的背后,竟是这等纠葛。
那日午后,敖丙正放任自己埋在府后的灵泉中。原本这不过平平无奇一潭水,但敖丙实在钟情于此,日日以原型光顾,久而久之便染上了仙气。
他如何也想不到,这方偏僻静谧的天地竟会有不速之客打扰。因此在破风声掠过耳边时,他甚至没来得及睁眼。片刻后,看着完全穿透池边树干的一柄枪,他罕见地不知所措。
“这居然有条龙?”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小龙,你是神官吗?”他一面问,一面抽出树中的枪。那树显然经不起他折腾,仙京中百年不衰、千年不败的苍翠,竟硬生生被他摇下一阵绿瀑,绿叶盖他满头,也埋住了敖丙半身。
敖丙几乎以为树要秃了,抬头一看,发现无甚变化,才知它大概只是在发脾气。于是他埋回水里,暗自为这小小报复叫好。毕竟他既不喜欢擅闯别人府邸的行为,也不喜欢“小龙”这个称呼——太过轻蔑。并且,这会提醒他,他早已无法成长,无论体型,抑或修为。
但凡是个通灵智的神仙,见他这个态度,就该想起自己无礼的举动,进而自觉离开。但那小童可不然,抖落树叶,对敖丙的无声抗拒视若无睹,“你不是近侍?那你是这个府的主人吗?是哪位神君?”一边不忘用枪再往树干上不轻不重地戳了几下,直吓得那树一动不敢动。
敖丙只觉聒噪,便装死不想理他。结果对方锲而不舍,见追问无果,干脆自说自话:“你看着比别的龙好看多了,还不会闹腾——咱俩交个朋友呗?”
敖丙无法对他的交友观提出意见,只恨自己逃不掉还打不过,必须忍着。谁知他竟伸手,摸上了自己的头。
实在忍无可忍,未经允许摸龙的头,是非常冒犯的行为。敖丙也顾不上得罪不得罪了,一拱一躲,避之不及。如果可以,他希望把人一锤子抡出去。
然而,那人见他躲,更坚定地凑了过来。敖丙也气,张嘴便咬他的手臂,知难而退最好,若不退,便是尽全力也要将人甩走。
这童子很有点惊讶:“你咬我干嘛?不想我摸就说,我还没见过哑巴龙呢,你是吗?”
敖丙不想搭理、也不屑于搭理他,所以还是沉默,尽管这可能造成一点无伤大雅的误会。这孩子好像还有一箩筐的话要和他说,幸好刚开头,远处便飞来一人:“三太子,还打不打了。”
敖丙一愣,几乎以为喊的是自己。但马上想起来,他已不是三太子好多年。
他转而看向身边的利落少年,心想,这也是一位三太子吗?确实是要像过他的。
那位三太子朗声答:“就来!——我下次还来找你。”他依然不忘这条龙,但看起来打架更能吸引他,便风驰电掣赶了过去。
敖丙慢腾腾挪回房间,许愿和这个不速之客再也不见。但命运从不偏袒他,第二次见面来得很快,场面甚至较之前还要尴尬。
“你会说话啊?”哪吒毫不见外地进了他卧房,“我知道了,小妹不是你吃的。但你们一脉作恶多端,死得也不冤。如今我把筋还你,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了。”哪吒解释完,干脆地开始结印融筋。
敖丙仍是不喜他的叫法和恣意妄为的性子,加上抽筋之仇,竟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勾销”,便更是委屈不甘。但既知对方乃三坛海会大神,他敢怒也不敢言,谁知道会不会再惹一遭杀身之祸。
“请等等!”敖丙化为人形,勉强撑坐起来,向哪吒行一礼,“中坛元帅此番前来,除了归还龙筋,可还有其他事?”
哪吒的师父乃太乙真人,当初哪吒大闹龙宫,尚不见他现身,如今为何无缘无故命哪吒前来,提起这将将流落往昔之河的筋?
哪吒盯着他怔愣一瞬,才想起什么似的点头:“有。虽前尘已了断,但师父说,我们缘分未尽,我现在也这么觉得,要不交个朋友?”
敖丙下意识回绝:“您贵为三坛海会大神,在下不敢高攀。”一来,他总觉得哪吒别有所图;二来,是他自己不愿。
他拖了这副残躯多久,就记了哪吒多久。被打死,是他技不如人,他认了。可为何连他的筋都不放过?日复一日的蜗居中,封神时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消磨殆尽,唯有时时刻刻的无力感在折磨他。
哪吒不屑道:“什么高攀不高攀,我要交朋友,还在乎身份?”顿了顿,补充道:“本来我也不想交,但你长得好看,我就改主意了——你怎么换了张皮?”
敖丙摸摸脸皮,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人间初见时的皮囊是父王亲手为他捏的,他便一直带着,直到封神后蜕生,□□归为原型。
“原来的太丑,换就换了,”他闷闷道,“您也变化颇多。”他甚至没认出来这张脸是哪吒。
但说实话,细看之下,哪吒的五官其实和当年一般无二。奈何气质翻天覆地,曾经翩翩少年郎,现在倒像恣意的顽童。一双黑眸不复从前的清亮,而是漆黑沉重如深潭,偏偏左眼中生着一朵极灿的莲。加之初次见面浮光掠影,恐惧为记忆蒙上层层叠叠的纱,他才认不出来,闹了乌龙。
哪吒深以为然,但没有对自己的变化进行解释,而是不忘初心:“所以你到底跟不跟我交朋友?”
敖丙心觉可笑,这哪吒三太子真是孩童心性,当初提溜着他的龙身骂“臭皮”,现在倒失忆般夸他好看,要和他做朋友。
“既是中坛元帅之请,敖丙自然没有理由不从。”
他这话说得疏离,哪吒却没在乎:“你答应了?那好,我看别的朋友彼此间都有特殊称呼,我也要。我叫你丙丙,你也别叫我劳什子元帅了,叫我吒吒吧。”
敖丙的疑惑几乎要写到脸上,成神已久,哪吒依旧这般幼稚吗?亏他还搜刮了脑海里能想到的所有场面话,生怕哪吒觉得他失礼。
但他自然不会表达出来,只是顺着哪吒的话:“好的,吒吒。”
哪吒心满意足:“我继续给你把筋安回去,等你站起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
无论是“一起”还是“出去玩”,对敖丙来说都是相当陌生的词汇。但他还没来得及咂摸,天灵便被下半身席卷而来的酸麻痛辣之感占据。
他从前乃东海龙王的三太子,封神后也一直安安稳稳,漫长生命中唯一的苦痛诞生在死前的电闪雷鸣。如今骤然清醒着品尝剖肉融筋之滋味,当真难以承受。白龙原身控制不住地现出,阵阵哀鸣在房中激荡,伴着龙头抢地的砰响,敖丙恨不得把自己撞晕过去。
哪吒突然停手:“很疼吗?要不算了,改天我带点止疼的丹药来。”说完,他竟真想把龙筋抽回来。
若说融筋时是酸麻痛痒辣五味俱全,那清醒着被抽筋便是纯粹的疼痛与屈辱了。捱过剧痛后,等来的是身体变得无知无觉,是自由的又一次丧失,是新生自我的又一次消逝。敖丙真是想拿锤子敲开哪吒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坏水,是不是存心来折磨他。
他不知从哪攒出的力气,硬是变回人形扑向哪吒的手,咬牙切齿道:“接回去,我可以!”
哪吒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还算痛快地继续进程。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寸龙筋也没入脊背,敖丙已是意识模糊,松下气来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尽管浑身依然酸软乏力,但他只有下床走路的冲动,哪怕蹒跚,哪怕艰难,他也必须要迈出这一步。
然而,他跌倒床前,双腿不受控制,一动便是锥心的痛。敖丙茫茫然再次尝试,扳好自己的腿,却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与从前一般无二。
即使运转灵力,也不过让疼痛遍布经脉,甚至较此前还不如。
感受疼痛,成了那条筋唯一的作用。
哪吒人呢?这条筋在他手里待了那么久,若被他的气息浸染,确实可能与他的身体相斥。
正想着,哪吒刚好从外面进来,一进门便注意到了床边跌坐的人,蹙眉上前,“喂,你怎么了?还不能走吗?”
“可能还没适应吧。”敖丙默默捏紧了腿,除了刺痛还是刺痛。
没想到哪吒直接将他捞起,拖来一把椅子,纵着混天绫七缠八绕制成轮椅,把他放了上去。“那你只能先坐轮椅了,没事丙丙,这段时间我来照顾你。”
第一次念出这个称呼,哪吒显得饶有兴味,笑盈盈地看他。
敖丙不由提醒:“三太子,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哪吒不满道:“你怎么跟别的神一个样,现在不熟,以后还能不熟吗?说了要做朋友,要叫我‘吒吒’的。”
敖丙上身后倾,继续推脱:“我身无长技,不能为吒吒做什么。”
哪吒拉着他的手:“我只是想照顾你,又不需要你帮忙。”
敖丙实在不懂他的想法,他仍然是个废人,哪吒图什么呢?他口中虚无缥缈的缘分,真能驱使他交一个废物朋友?他的一时兴起能持续多久?
哪吒接着说:“你放心吧,我会对你好的,我待朋友一向很好。”
见他心意已决,敖丙自知无法动摇,只能道谢应下。
回忆就此终结,他实在不想继续回味后来的一切了。那对他来说太残忍,以至于仅仅只是想起一个开头,他便又要怨起哪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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