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前脚回到翡翠宫,后脚便听说了父王给他安排太傅的事。
“殿下,龙王陛下派老臣来辅佐您修行。”老者躬身道。
他不加理会,待与老者擦肩而过,游出一段距离后,才不甘地转身问道:“他有跟你说别的吗?”
“这……”老者支支吾吾。
“你们都怎么回事?一句话的功夫,非要磨磨蹭蹭半天,快说!”他烦躁道。
“陛下说……您一日化不了形,便一日别去找他。”
敖丙一怔,尔后忿忿道:“练就练!真当我没天分吗?”
“殿下有上进心,自是再好不过了。”
龙族向来骄傲于自己的出身,并不是非以人形示人不可。但是,化形之术,可以不用,不能不会。
〔敖丙〕生来便能化形,确实不知道修炼过程还能如此艰难。
灵力在经脉中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主人勉力操控却不得要领。若非无法操纵这具身体,〔敖丙〕都想代而劳之。这与师父授课时单纯的疲累不同,是一种无力的心累。
好在运转完几个周天后,主人也算熟能生巧。照这个速度练习下去,不消几日便能化形。
这一天如期而至。
敖丙打算用过午膳后便去给父王报喜,同时也能让他撤了顿顿不落的精血。每次喝下去后,他都会反胃好一阵,若非丹田中确有能量流动,他真要以为这是什么毒药。
今天中午的精血,是那人鱼小童为他端来的。他母亲在一旁布置香烛。
那天受罚以后,敖丙便没在宫中看见过他,只有他母亲照常服侍敖丙起居。他以为这小童伤得重,一时半会好不了,没想到这么快便恢复了。人鱼的自愈能力有这么好吗?
“拿下去吧,我不喝了。”他挥了挥手。
妇人一愣:“殿下,龙王陛下有吩咐……”
“我不用再喝这种恶心的东西了,”他松快道,“龙王不会为难你们的。”
小童自顾自把精血放到了案上。
他眉头微蹙:“你没听到吗?端下去。”
“蓝月。”妇人低声提醒。
小童慢腾腾抓起杯子,指关节都泛了白,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他不解道:“身体未愈可以多修整几日,不必勉强。”
“你假惺惺什么!”小童猛地抬头瞪他,冲他嘶吼,“我一身伤不就是你让打的吗!”
“蓝月!注意身份,跪下,道歉!”妇人喝道。
“我不!我是族长之子,凭什么我就要伺候他!”小童睚眦欲裂,将杯子狠狠掷向敖丙,“一边靠着我族的血修行,一边说它恶心!我呸!”
那杯子当胸砸出一声闷响,血染了一身,敖丙却只愣愣。
妇人惊恐万状,手忙脚乱扑去捂住儿子的嘴,“殿下!蓝月年岁尚浅,口出狂言,是奴婢管教不力,求您宽恕!”
“你们……是鲛人?”敖丙不可置信。
“不是鲛人还能是什么!”小童奋力挣开母亲的手,“你父王骗我父亲,说只要拿我族死罪之人的命来换,就可保我族其余人一生平安富贵!”
“蓝月!闭嘴!”妇人慌慌张张要制住她儿子,却被那小童逃了,满屋子跑,边跑边恶狠狠道:“他答应我们的‘平安富贵’就是来伺候你们!”
“就数你最难伺候,动不动吵着找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会读文书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多麻烦!吃的穿的喝的全靠我娘安排,还挑来挑去,我要是你爹,我就烦死你了!我讨厌你!我恨你!你每次来找我的时候我都想打死你!”
敖丙既惊且惑,一直忍着骂声,直到听到他爹他才反驳:“父王不会的!”
妇人挂着一脸泪,放弃了追孩子。小童于是直直站着,面朝敖丙,涕泗横流,几乎口齿不清地怒吼道:“那你就去找你爹照顾你!凭什么还要占着我娘!现在你们连我爹都不放过了!”
“你今天要喝的,就是、就是我父亲的血!!”
“报——”通事官急匆匆打断龙王的宴会,“陛下,三太子求见。”
“怎么,他能化形了?”东海龙王不耐烦道。
“可以了,且三太子说,还有急事。”
龙王哼笑一声:“让他进来吧,我看他能有什么急事。”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敖丙着一身血衣,身后领着两条狼狈的鲛人。
龙王面色不愉,扫过厅内众人:“还不快滚!”
下人一哄作鸟兽散。
“父王!他们为何是鲛人?”敖丙焦急道。鲛人既是用来炼作补品的,父王为何肯让他们做他的仆从?既做了仆从,又何至于向他们的近亲下手?
“这可是他们哭着求来的好差事——”龙王沉声道,“还有,看看你的仪容仪表,小气、狼狈!如何撑得起龙族三太子的地位?”
敖丙看见翡翠宫的一个侍卫凑上前,同他的父王耳语了几句。龙王登时脸色铁青。
“父王!我需要知道……”
“住口!治下无方,一个小奴都能轻易对你动手。”龙王厉声打断。
不待敖丙再次争论,小童便骂道:“我不是奴才!你这个骗子!是你把我们骗到这里来的!”
“小月儿,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妇人浑身瘫软,眼神绝望。
“哦?我哪点骗了你们?当初可是你父亲亲手把你们一族卖给了我。”龙王玩味道。
“你明明答应让我们一族都过上好日子!”小童歇斯底里道,“你分明说的是只取罪人的命!凭什么现在屠了我全族,还要杀我爹!”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罪人呢?”龙王大笑道,“你父亲背叛全族,可是罪大恶极,如何杀不得?
“你也是,出言不逊,狂妄无礼!”龙王语气陡转,“敖丙,你若不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就让本王教教你。来人,把炼丹炉拿来。”
炼丹炉,说是炉,其实是一尊巨鼎,内里燃着永不熄的真火。
蓝月毕竟还是孩子,纵有天大的脾气与怨恨,此刻也要被吓哭。
“你还有脸哭!要不是你冲动……”妇人好像再也忍不住,斥了儿子几句,可马上也跟孩子抱做一团哭了,“陛下,蓝月还小,炼不出精血的,您饶了他吧!换我,我替他死还不行吗!”
敖丙听得头大,一时只来得及跪下求情:“父王,饶了他们母子,也饶了鲛人一族吧!何至于闹成这样?”
“你懂个屁!鲛人一族实力莫测,若他日威胁到龙族统治,你我又该如何自处?”龙王已经不耐烦,“你不是不喜欢喝血吗?好,今日把这小童子炼成丹,给你换个口味!”
妇人始终不肯放开她的孩子,宁可一起被扔进去。然而却被龙王阻止:“大的不能炼,得送下海底炼狱去,免得剩下那群鲛人里也出几个不听话的。”
敖丙忍不住了,冲上去把动手的侍卫踹开,拦在鲛人母子面前,潸然泪下:“父王,您让他们留下吧,看在他们照顾孩儿长大的份上,求您。”
“敖丙,你在哭?为了两个罪人哭?”龙王难以置信,“东海龙王三太子,为了下仆,哭哭啼啼,软弱不堪,成何体统?!
“这小鬼的父亲,为了龙宫的荣华富贵,能答应我拿他族人炼血!今日你留下他们的命,明日他们就能为了自己,要了你的命!”
“父王,他们、他们同孩儿也有感情,不会这么做的!您把他们调走,另外安排一份差事,他们就不用再见到我了。”敖丙抽泣道,“何况他们母子连心,您却让母亲亲眼看着儿子被炼成丹。若有朝一日孩儿也沦落至此,父王难道就忍心吗?”
“呵,”龙王突然冷下声,“我竟不知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这些东西。
“感情?伺候你,是因为他们是仆,分内之事,做不好便要受罚。离了三太子的身份,你看翡翠宫中的仆人,哪个不恨你恨得牙痒痒。”
“你竟还拿自己作比,那我就把话说清楚,”他自上而下,冷冷盯着敖丙的眼睛,“你沦落至此,是你技不如人。不想着提升自己的实力,反倒关心本王的反应?
“鲛人一身是宝,龙族何尝不是。你当龙族的血肉不会被人觊觎?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变强,强到被整个东海仰望,才不会丢了本王的脸,知不知道!
“丢进去!”
侍卫长刀一挑,小鲛人便掉了进去。
“不——!”妇人痛苦呐喊,却被强行拉开,挣扎着被拖出了殿外。
不过多时,龙王缓缓起身,从高台上踱步下来,取出那枚丹,举到瘫坐在地的敖丙眼前:“吃吧。”
敖丙两眼发直,一点点后退,却被龙王捏着肩膀按住,“父、父王……我不吃……”
肩骨传来要被捏碎的痛感。
“父王,儿臣回去用!有太傅指点,儿臣一定能完全吸收!”敖丙痛叫道。
龙王改捏为拍:“这才对嘛。不过也别急着走,你这脸我还不是很满意。”
龙王随手在他脸上点了几下:“这才有点龙样。赶紧滚回去修炼,没天分没志向,耽于琐事,真让本王失望。”
敖丙木愣愣一步一步挪出殿外,猝不及防被人从身侧扑倒,重重摔在地上。
“我儿呢?我儿呢?!”妇人疯疯癫癫地重复,身上满是反抗时被敲打出的伤痕。
他还愣着,无意识般喃喃道:“你们都恨我吗?
“平日里对我的关心,都是因为我是三太子?”
妇人完全听不进他的话,只一个劲询问儿子的下落。
他掏出那颗丹。
妇人悲呼一声,一把夺过,勉力起身,不知要奔向何方,但中途便被抓住,不知押解去了哪里。
回到翡翠宫,他失魂落魄地去更衣。此时才惊觉,为他打理一切的母子已经不在了。
这只是一个闪逝的念头,但〔敖丙〕眼前却倏忽时空错位,魂魄也震荡起来。
他不知“自己”为何对那对母子有如此强烈的依赖之情,明明“依赖”是他近乎于无的奢侈体验。
不同时空接连捕捉“他”,撕扯他的魂,悲苦激荡间融了确切的痛,让他看得清,也终于感受得清。
有时是庖厨里,妇人明令禁止小童偷吃,却悄悄把他的剩菜拨了一点到孩子碗里。
有时是膳堂里,妇人为他剩了太多菜而头疼,不知那是敖丙故意而为之。
有时是他想找蓝月玩,却被蓝月用他看不懂的眼神盯着,避之不及。
有时莫名回到了他刚出生的时候,妇人把揪住到处乱爬的他丢给蓝月,自己去整理内务。蓝月于是大哭,就那样不顾一切地哭着,哭得他烦了,哭得妇人心软,一手抱孩子,一手继续洒扫。
这好像是敖丙对于眼泪的最初印象,它有让人回心转意的本事。可今日不知为何,竟半点用都没有。
情绪纷杂而强烈,像打翻的颜料,也像铺天盖地的海啸。〔敖丙〕在这具身体里摇摇欲坠,最后的感知,是他抬起手抚去脸上的泪,却发现泪痕干涸,如同身上已经板硬的血渍。
他应该是想哭,但用尽全力,也再流不出一滴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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