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突然下起了小雨，铅灰色的云絮沉甸甸压在教学楼上沿，将白日的天晕染一片昏沉的暮色。
宋皎若盯着窗外被狂风揉碎的雨线，指尖无意识卷着草稿纸边角——今早起晚了，忘记把挂在门口的伞收进包里。浅灰色的校服袖口被她绞出细密的褶皱，像一颗被不安包裹的茧。
“若若！走不走啊？再晚食堂糖醋排骨得浇酱油了！” 颜蔓的声音从后门传来，彩虹条纹的伞面在走廊阴影里晃成一团跳跃的光斑，伞骨上的挂饰叮咚作响，带着一股没心没肺的活力。
“你们先去嘛。”宋皎若朝她挥挥手，刚好看见高二（1）班的门虚掩着，顾迟珊正立在讲台前整理一摞厚重的蓝皮竞赛书。白衬衫袖口随意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腕骨，在阴翳里泛着冷玉似的光泽。
雨帘在落地窗前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水彩。宋皎若抱着书包缩在楼梯间拐角的阴影里，帆布鞋尖无意识地碾着地砖上蜿蜒的水渍。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稀疏、远去，广播里空洞的乐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寂寥。
一股细针般的焦躁悄然爬上心头。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等待时，头顶的雨声变了调子——不再是砸向水泥地的脆响，而是化作沉闷的鼓点，落在某种遮蔽物上。同时，一股清冽的气息漫入鼻端，是熟悉的、带着冷意的雪松香氛，混杂着雨水特有的清新，扑面而来。
她茫然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含着淡笑的桃花眼。
顾迟珊撑着一把透明长柄伞，伞骨上挂满的水珠正沿着伞面弧度滚落，在她脚边砸开细小的水花。伞面边缘，细密的银线在昏暗光线下勾勒出竹节的暗纹，低调而雅致。
“没带伞？”她的声音被连绵的雨幕浸润得格外柔软，尾音像被水浸透的棉线，轻轻擦过宋皎若的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
宋皎若能清晰地看到顾迟珊纤长睫毛上凝着的细小水珠，在昏暗中折射出细碎的虹彩，颤巍巍地悬在睫毛尖，像未落的星辰。“嗯……”她下意识低下头，书包带在她手中绞成了紧实的麻花，“学姐也要回家吗？”
“去综合楼交材料。”顾迟珊的目光落在她额前湿漉漉的碎发上，几缕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随着她不安的微动轻轻摇晃。忽然，那截皓白的手腕越过咫尺之距将伞往宋皎若那靠了靠“你去哪？我送你。”
“食堂，谢……谢谢学姐。”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她刚说出口哦就后悔了——食堂在南门，而综合楼在学校靠北的位置。
两人并肩踏入瓢泼雨幕。五厘米的高度差让伞骨的弧度恰到好处地笼罩住宋皎若的头顶，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
“学姐，我帮你抱着书吧，我双手都空着。”宋皎若不好意思白蹭人家的伞。
“好啊。”接过书的瞬间，顾迟珊被打湿的碎发轻轻扫过宋皎若的耳廓，瞬间，酥麻感仿佛随着雨点一起打在她的心上。
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宋皎若能听见自己胸腔里如擂鼓般的心跳，甚至能隐约捕捉到身旁顾迟珊略显紊乱的呼吸——她悄悄抬眼，瞥见对方脖颈处白皙皮肤下，一道纤细的脉搏正隔着薄薄的皮肤轻轻跳动，像某种隐秘而诱人的节拍。她们的校服袖口在行走间时不时擦碰，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像投入热油的水珠，在她敏感的神经末梢炸开细小的火花，噼啪作响。
行至教学楼后巷一处积水洼前，顾迟珊忽然驻足。“小心水坑。”话音未落，宋皎若便感觉手肘被一只微凉的手稳稳托住。那只手隔着洗得柔软的棉布料，清晰地传来支撑的力度，像一块被体温捂热的暖玉贴在她皮肤下。顾迟珊半环抱着她，轻轻扶住她抱着书的手。
指尖触到的皮肤凉得惊人，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细腻。这时宋皎若才看到她有肩的校服外套已被雨水染成深色。
“这边走。”她的声音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气息，拂过宋皎若早已泛红的耳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细微的轻颤。目光上移，深灰色的布料紧紧贴着身体，清晰地勾勒出清瘦的肩胛骨轮廓，甚至连内衣肩带……都隐约可见。
“学姐，你的衣服……”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里带这急切和愧疚，手不自觉地伸向那片刺眼的湿痕，又在半空中猛地顿住，指尖尴尬地蜷缩起来。
顾迟珊仿佛这才意识到，低头看了看自己浸透的肩头，忽然低低地轻笑出声。那笑声不同于平日在众人眼前的清冷疏离，倒像雨丝轻盈坠落在青石板上，带着一种温润的、难得的暖意。
顾迟珊眼尾的弧度微微上扬，露出一小截洁白的贝齿，“没事，我回家就换。”她侧过头，那双桃花眼在朦胧雨幕中漾着细碎温柔的光，雨水顺着她优美的下颌线滑落，在精致的锁骨处汇成一道微小的溪流，“总不能让我的小学妹变成落汤□□？”
“我的”两个字被她咬得极轻，尾音却拖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缱绻，像一片最轻柔的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着宋皎若最敏感的耳膜。
宋皎若的心脏像是被那两个字狠狠攥紧又松开，她慌忙低下头，视线无处安放，最终落在顾迟珊握着伞柄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指上覆着一层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勋章，此刻因为用力撑着倾斜的伞，指节泛着淡淡的白色，拇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摩挲着伞柄上微凸的雕刻。
终于食堂颜蔓正跺着脚在门口窄小的屋檐下翘首以盼，看见两人从同一把透明大伞下走出，惊得手里的烤肠差点掉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眼睛瞪得像铜铃。
顾迟珊收伞的动作利落，雨水顺着伞骨哗啦啦流下，形成一道短暂的水帘。她刻意将伞面朝向自己，避免水珠溅到身旁的宋皎若。
“到了，我先走了。”她的目光在宋皎若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像被温泉水浸透的琥珀，柔和得几乎能将人溺毙其中。
随即，她接过宋皎若递给她的书转身，那道清瘦的黑色身影很快便融入了街角弥漫的雨雾里，只留下那股清冽的皂角香气，在潮湿粘腻的空气里固执地萦绕、飘散。
宋皎若怔怔地望着顾迟珊消失的方向，直到颜蔓用力拽了拽她的袖子才猛地回神。“若若！你跟顾学姐这是……”闺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你怎么跟她认识的，天呐，她还送你来食堂！”
“她住我隔壁，刚好顺路而已。”她一把推开颜蔓递过来的油腻烤肠，像是掩盖心虚。她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微凉的、属于顾迟珊手腕的触感，还清晰地烙印在指尖。
“我天，这缘分，好羡慕你啊！”颜蔓咬着烤肠，仿佛宋皎若是中了几百万似的。
可顾学姐为什么不吃了饭再回家呢，她住的也是单人公寓啊。颜蔓刚想问宋皎若，孟时意就抢走了她碗里的糖醋排骨。
“啊啊啊，孟时意！”她们又开始每日就“经典环节”。
晚八点，宋皎若对着摊开的数学错题本神游天外，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出无数个杂乱的小坑。
忽然，门外传来熟悉的钥匙碰撞声——那串钥匙里混着一枚特殊的金属挂件，碰撞时总会发出清脆独特的“叮当”脆响——是顾迟珊回来了！几乎是身体快过大脑，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几步冲到门后，屏住呼吸凑近猫眼。
猫眼画面里，顾迟珊正站在7202门口，湿漉漉的长发有几缕黏在雪白的颈侧和锁骨上。
一股冲动瞬间攫住了宋皎若。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手已经拧开了门锁。
“学姐！”
顾迟珊闻声回头。雨水正顺着她线条优美的下颌线滑落，在精致的锁骨凹陷处汇聚，滴落在冰冷的玄关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迹。看到门内探出头的宋皎若，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那讶异便如冰雪消融，化为唇边一抹极柔和的笑意，眼尾细细的纹路在暖黄的廊灯下舒展开来，带着一种罕见的温存：“回来了？”
“嗯！”宋皎若心头一热，转身跑回屋里，手忙脚乱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条崭新的毛巾——柔软的粉色底子上印满了细密精致的樱花图案，散发着淡淡的樱花香氛。
她拿着毛巾跑出来，递过去的瞬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颜色和香气实在太过幼稚可爱，脸颊顿时又烧了起来。
毛巾触到顾迟珊湿透的发梢时，她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宋皎若这才注意到，她握着文件夹的手指冻得通红，指甲盖甚至透出淡淡的青紫色。
宋皎若连忙把毛巾塞进她冰凉的手里，又转身冲进厨房，倒了满满一杯温水。水温是她特意调好的，温热却不烫手，杯壁凝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当她端着水杯出来时，顾迟珊正低着头，用那条粉嫩的樱花毛巾擦拭着长发，发梢滴落的水珠砸在玄关地砖上，留下一个个不规则的深色圆斑。
“谢谢。”顾迟珊接过水杯，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宋皎若的掌心。那一瞬间，两人都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同时微微一颤。温热的水杯传递着暖意，但宋皎若却觉得，那温度远不及对方指尖那一抹微凉的触感来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悸。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顾迟珊右手腕内侧一道细小的划痕吸引——大概是被伞骨或文件夹边缘刮蹭到的，细密的血珠正从伤口处缓慢渗出，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怎么流血了！”宋皎若惊呼出声，心一下子揪紧了。她不由分说，一把拉住顾迟珊没拿杯子的那只手腕，就往自己屋里带。
顾迟珊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带得踉跄了一下，几缕湿透的黑色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扫过宋皎若的手背，带来一阵微痒的酥麻。令人意外的是，顾迟珊没有挣脱，任由宋皎若牵着手腕，顺从地跟着她走进了7201的门内。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暖黄色的光晕瞬间温柔地包裹住两人。
客厅的茶几上，药箱被迅速打开。里面的创可贴花花绿绿，印着各种卡通图案，是宋皎若上次逛文具店时觉得好看顺手买的。当碘伏棉签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道细小的伤口时，顾迟珊轻轻吸了一口气，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颤动的阴影。宋皎若的心也跟着一紧，动作放得更加轻柔。她抬起头想询问，却正好撞进顾迟珊专注凝视着她的目光里。
四目相接。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整个世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暖黄的灯光下，对方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
“疼吗？”宋皎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捏着棉签的手指停在伤口上方，不敢落下。
顾迟珊轻轻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动作轻柔地覆在宋皎若握着棉签的手背上。她的指尖带着水杯传递过来的、恰到好处的温热，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根沾着褐色碘伏的棉签，稳稳地落在渗血的伤口上。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从急促的鼓点变成了温柔的、淅淅沥沥的呢喃。客厅的暖光将两人依偎在一起处理伤口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洁净的地板上。
宋皎若看着顾迟珊低垂的、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的长睫，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淡色唇瓣，感受着手背上那轻柔覆盖的、带着指引意味的温热触感，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冲破胸腔的束缚。她闻到顾迟珊发间残留的清冽皂角香，混合着碘伏特有的微苦气息，竟奇异地融合成一种令人无比安心的、独属于此刻的味道。
散落在药箱里的创可贴中，顾迟珊的目光扫过，最终挑出了一枚印着猫咪图案的，仔细地、妥帖地贴在了那道细小的伤口上。
“好了。”顾迟珊的指尖在猫咪创可贴的边缘轻轻抚过，确认贴牢，那微凉的触感在宋皎若手腕内侧的皮肤上留下一阵令人心颤的酥麻痒意，“谢谢你的毛巾和水。”
“不、不客气……”宋皎若的脸颊温度居高不下，她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桃花眼，目光落在茶几上散落的其他卡通创可贴上，试图转移话题，“学姐喜欢小猫吗？”
“还好吧，以前喂过学校的一只小橘猫。”顾迟珊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握上门把时，却忽然顿住，回过头来。
“宋皎若，”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温柔的沙哑，像雨过天晴后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带着暖意，“明天天气预报说，还是雨天。”
“嗯？”宋皎若茫然地抬起头，视线再次跌进她含笑的、仿佛盛着星光的眼眸里。
“记得带伞。”顾迟珊留下这句带着明显笑意的叮嘱，轻轻带上了7201的门。门板合拢的瞬间，宋皎若似乎捕捉到门外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像一滴饱满的雨水终于不堪重负，从叶尖悄然滑落，坠入泥土。
她呆立在玄关暖黄的光晕里，直到门外传来7202门锁轻微的扣合声，才缓缓抬起手，指尖抚上自己滚烫得快要烧起来的脸颊。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温柔而持续的沙沙声。
但她心里，却像被投入了一整颗蜜糖，那甜意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势头融化开来，顺着滚烫的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仿佛带着微醺的暖意。
她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回放着雨幕中的每一个细节，好像她和顾迟珊的距离越来越近。
雨幕里的每一度，每一分，都清晰地刻着属于顾迟珊的、独一无二的刻度。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独家记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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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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