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外的长椅冰冷坚硬。陆燃蜷缩在林霁盖在他身上的薄外套下,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像惊弓之鸟,在浅眠的边缘疯狂扑腾。林霁笔尖沙沙的声响是唯一的锚点,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是奶奶生死未卜的恐惧和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自责,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
混乱的梦境如同浑浊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不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而是老旧出租屋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
不是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而是粗暴的砸门声、玻璃碎裂的刺响,和一个男人野兽般的咆哮!
“开门!死老太婆!把钱拿出来!老子知道那小畜生藏了钱!给老子开门!!”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狭小、潮湿、墙壁斑驳的出租屋。他只有七八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死死地蜷缩在客厅角落那个唯一能藏身的旧衣柜里。柜门关不严,留着一道缝隙,像一只窥视地狱的眼睛。
透过缝隙,他看见奶奶佝偻着背,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抵着被砸得砰砰作响、摇摇欲坠的房门。她的脸上带着淤青,嘴角还有未擦干的血迹,那是前几天父亲喝醉后打的。
“建国…你冷静点…家里真没钱了…小燃的学费还是张婶借的…” 奶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放屁!” 陆建国一脚狠狠踹在门上!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没钱?!没钱那小畜生书包里哪来的新文具盒?!啊?!是不是你偷偷塞给他的?!老子辛辛苦苦赚钱养家!你们倒好!吃里扒外!!”
“那是…那是学校奖励小燃考了满分的…” 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
“奖励?老子呸!” 又一声更重的踹门声!门锁似乎松动了!“考满分有屁用!能当饭吃?!能换酒喝?!把钱交出来!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打死!!”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攥紧了小陆燃的心脏!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眼泪无声地疯狂涌出,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书包里那个崭新的、印着奥特曼的文具盒,是他人生中第一个靠自己得到的奖励。他藏了又藏,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哐啷——!” 一声巨响!
门锁终于被踹开了!
陆建国像一头失控的疯牛冲了进来!他胡子拉碴,双眼赤红,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臭和暴戾的气息!他一眼就看到了躲在奶奶身后瑟瑟发抖的小陆燃,以及他紧紧护在怀里的书包!
“小畜生!果然是你!” 陆建国狞笑着,一步跨到小陆燃面前,大手像铁钳一样抓向他的书包!
“不要!建国!别动孩子!” 奶奶尖叫着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陆建国的手臂!
“滚开!老不死的!” 陆建国被激怒了,猛地一甩胳膊!奶奶瘦弱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狠狠甩开,重重撞在旁边的桌子角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和痛苦的呻吟!
“奶奶——!” 小陆燃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为了保护他受伤,巨大的愤怒和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力量悬殊,猛地扑上去,用小小的拳头疯狂捶打着陆建国的大腿!
“坏人!你是坏人!放开我奶奶!放开!!”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陆建国被彻底激怒,一把揪住小陆燃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提了起来!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扇了下来!
“啪——!!!”
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开!
小陆燃只觉得半边脸瞬间失去了知觉,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火辣辣的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像破布娃娃一样被甩在地上,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小燃!!” 奶奶挣扎着爬过来,想要护住孙子。
陆建国却一脚踩在陆燃掉落在地上的书包上,狠狠碾了几下!崭新的奥特曼文具盒被踩得扭曲变形,里面的铅笔、橡皮散落一地。他还不解气,抓起桌上一个玻璃杯,狠狠砸向墙角!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小陆燃的耳边!
飞溅的玻璃碎片划过他裸露的小腿,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温热的液体流下,但他却感觉不到疼。所有的感官都被那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和眼前扭曲的奥特曼脸占据了。世界在他眼前旋转、破碎,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
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看着奶奶抱着他无助地哭泣,看着父亲像魔鬼一样在房间里咆哮、打砸,看着那些承载着他小小骄傲的文具被践踏…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他好恨!
恨这个叫父亲的男人!
恨这间像牢笼一样的屋子!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弱小!
他好怕!
怕那震耳欲聋的砸门声!
怕那随时会落下的拳头!
怕那如同惊雷般的玻璃碎裂声!
更怕…怕奶奶有一天也会像那个玻璃杯一样,在他面前碎掉…
他死死地闭上眼睛,将头埋进奶奶带着泪水和尘土味的、颤抖的怀抱里。小小的身体蜷缩成最防御的姿态,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外面那个可怕的世界。但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些冰冷刺骨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恨意,却如同跗骨之蛆,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灵魂的最深处,从未褪色。
“不——”
陆燃像被弹簧弹起一样,从长椅上惊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放大,失焦地望着前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仿佛还困在那个可怕的梦魇里,无法挣脱。
“陆燃!”
林霁几乎是瞬间就丢开了手中的笔和草稿纸,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他半蹲下来,双手用力按住陆燃剧烈颤抖的肩膀,试图将他从梦魇中拉回现实。
“看着我!陆燃!看着我!” 林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力量,镜片后的眼睛紧紧锁住陆燃失焦的瞳孔,“是梦!只是梦!你在这里!在医院!奶奶在里面!没事了!看着我!”
陆燃的目光依旧涣散,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哆嗦着,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他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惧中,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防御。
林霁的心猛地一沉。他从未见过陆燃如此失控和脆弱的样子,即使是面对鬼楼,即使是雨夜崩溃。刚才那声嘶吼里的绝望,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再犹豫,双手下滑,紧紧握住了陆燃冰冷、汗湿、还在剧烈颤抖的双手!用自己掌心微凉的、却异常坚定的温度,试图传递过去一丝力量。
“陆燃!听我说!呼吸!深呼吸!” 林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跟着我!吸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呼气——”
他缓缓地吐出。
他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目光始终紧紧锁着陆燃的眼睛,用自己的呼吸节奏引导着他。
也许是掌心传来的温度,也许是林霁那稳定到近乎冷酷的引导,陆燃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聚焦。他看清了眼前林霁那张写满担忧却异常镇定的脸,看清了周围惨白的医院墙壁,听到了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梦魇的潮水缓缓退去,现实的冰冷重新包裹了他。但刚才梦里那刻骨的恐惧和绝望,却像冰冷的毒液,依旧残留在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冷。
“林…林霁…” 陆燃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巨大的心理冲击让他无法维持平日的强硬伪装,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地看着眼前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我在。” 林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握着陆燃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一些,“告诉我,梦见了什么?”
陆燃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下意识地躲闪,嘴唇抿得死紧。那些黑暗的、不堪的回忆,是他最深的伤疤,从未对任何人揭开过。屈辱、恐惧、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恨意…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林霁。
“没…没什么…” 他试图挣脱林霁的手,低下头,声音含糊不清。
“陆燃。” 林霁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他微微用力,不让陆燃的手挣脱,“看着我。”
陆燃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被林霁眼中的坚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所撼动。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对上了林霁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探究、理解和一种沉甸甸的…等待。
在那样目光的注视下,陆燃的心理防线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冰,一点点融化、碎裂。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砂石,几次尝试,才发出破碎而嘶哑的声音:
“…他…他又来了…”
“砸门…打奶奶…”
“踩碎了我的文具盒…”
“…玻璃杯…摔碎了…”
“好响…好响…像打雷…”
“血…奶奶脸上的血…我腿上的血…”
“我…我好怕…怕他打死奶奶…怕奶奶也碎掉…”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控诉。每一个词都像从血淋淋的伤口里抠出来的,带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恐惧。他紧紧抓着林霁的手,像是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林霁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判。他握着陆燃冰冷颤抖的手,感受着他话语里每一个字所蕴含的沉重和绝望。那些碎片化的描述,在他强大的逻辑思维和观察力下,迅速还原成一个清晰的、令人窒息的画面:一个在酗酒暴力的父亲阴影下、在恐惧和绝望中挣扎求生的童年。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陆燃那看似毫无道理的暴躁易怒之下,藏着的是对暴力的极度敏感和恐惧——那是他幼年时唯一学会的、用以保护自己和奶奶的武器。
明白了陆燃对“家”的极度不信任和疏离——那个本应最安全的地方,对他而言却是最可怕的牢笼。
明白了陆燃为何会死死抓住奶奶这根唯一的稻草——那是他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光和温暖。
更明白了,为何奶奶的病危,会如此轻易地将他彻底击垮——那不仅仅是对至亲的担忧,更是对他整个精神支柱崩塌的、灭顶的恐惧!
那道深藏在陆燃灵魂深处的、名为“父亲”的旧伤疤,此刻在林霁面前,彻底地、血淋淋地撕开了。旧衣柜里的“雷声”,从未停歇。那场童年的暴雨,从未真正过去,它只是变成了冰冷的血,流淌在陆燃生命的脉络里,永不干涸。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愤怒、心疼和巨大责任感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林霁冰冷的胸腔里翻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麻烦精”和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是一个被命运反复摧残、却依旧在泥泞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不再仅仅是出于责任或承诺站在这里。
他是被这个灵魂的伤口所震撼,被这份沉重而绝望的信任所绑定!
林霁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他松开握着陆燃的一只手,抬起来,动作有些生涩,却异常坚定地、轻轻地落在了陆燃还在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一下,一下,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安抚意味。
“都过去了。” 林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未来,“他不会再伤害你和奶奶。”
“我保证。”
他顿了顿,看着陆燃依旧布满恐惧和泪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玻璃杯碎了,可以扫干净。”
“文具盒坏了,可以买新的。”
“但人碎了,就真的没有了。”
“所以,陆燃,”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陆燃心底最深的恐惧,“奶奶还在里面,她需要你清醒,需要你坚强。就像小时候她保护你一样,现在,轮到你保护她了。”
“别让过去的雷声,震垮了现在的你。”
陆燃怔怔地看着林霁。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感受着背上那只笨拙却温暖的手,听着他那如同磐石般落地的承诺和直指核心的告诫…
一股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所有压抑的防线,从陆燃通红的眼眶中汹涌而出!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混杂着委屈、释然、以及一种被彻底理解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力量!
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林霁的肩膀上,像一头受伤的幼兽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和恐惧,在这一刻化作无声而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林霁肩头的衣衫。
林霁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放松下来。他没有推开陆燃,只是那只落在他背上的手,依旧保持着生涩却坚定的轻拍。另一只手,则紧紧回握着陆燃冰冷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窗外的夜色深沉。ICU门上的红灯依旧刺眼。
但在这条冰冷绝望的走廊里,两个少年紧紧依靠的身影,却仿佛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火焰。
旧衣柜里的雷声,或许永远不会消失。
但此刻,有一个人,愿意走进那场永不停歇的暴雨,握住他冰冷的手,告诉他:别怕,我在这里,我们一起面对。
林霁感受着肩头的湿热和陆燃身体的颤抖,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那扇紧闭的ICU大门。
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量,又多了一重。
那是一个少年破碎的过去,和他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摇摇欲坠的未来。
而他,别无选择,只能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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