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27楼，投资副总办公室。
虞新沛的指尖在办公桌上敲出规律而压迫的节奏，像刑场上逼近的鼓点。冷白的灯光打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出一种近乎无情的清晰：“这就是你准备了一周的尽调报告？”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站在跟前的程霄后背沁出冷汗。二十六岁的男生在她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放开：“虞总，我……”
虞新沛：“数据来源未经交叉验证，行业分析停留在五年前的认知水平，风险预估——”虞新沛微微前倾，细框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完全忽略了政策变动这个最关键变量。这么大篇幅拉踩同行，人家做错什么了被你这样挂在耻辱柱上疯狂对标。程霄，你是在赌我不会看细节，还是觉得投资部的钱太好骗？”
程霄脸色涨红，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办公室里其他几个中层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谁都清楚虞新沛最厌恶准备不充分的汇报，更何况这次撞上她连续加班第三天的枪口。
门被轻叩两声推开，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
“哟，开批斗大会呢？”程霏笑吟吟地倚在门框上，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西装与虞新沛的深黑形成鲜明对比。作为公司总经理，她是唯二敢触虞新沛霉头的。
虞新沛没抬头，目光仍钉在程霄身上，许久才说：“今天先到这儿，散会。”
众人如蒙大赦般迅速撤离，程霄不敢走，慢慢扭头声若蚊蚋唤了声“姐”。
叫姐也没用，这阵仗——
程霏没敢应。
虞新沛：“程总来得正好，看看你弟做的好东西。”
程霏拉把椅子坐下，随意瞥了眼虞新沛的显示器：“确实烂得可以，但烂泥扶不上墙也得扶啊。”她拍拍弟弟的肩膀：“你说说你，你就不能争气点！把虞总气坏了，你看谁还能带你…”
又来！
虞新沛忍不住翻白眼，赶紧打断她：“行了！你闭嘴吧。”她合上面前的文件夹，眼角扫过程霄：“敬畏你手中的权利，你的每一次决策都会影响很多人，做的每一个产品都要换位思考自己能不能接受，报告重做，明天早上我要看到能看的东西。”
她一松口，程霄头点得飞快，抱上电脑脚底抹油，火速逃离这个人间炼狱。
办公室终于只剩下两人，虞新沛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溺子如杀子，程霏。”
“知道知道，虞总教育的是。”程霏熟练地从虞新沛的抽屉里摸出咖啡胶囊，边拆包装边说道：“那就……明天南宁那个出差，我不去了。”
虞新沛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好友：“理由？”
“那边项目不大，让程霄去练练手。”程霏靠在咖啡机上，语气轻松：“总不能永远让他躲在你我羽翼下做事。我听你的，让他下基层，多锻炼！”
虞新沛嗤笑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说人话。”
“好吧。”程霏举起手做投降状：“阿黎明天回来。”
“就知道。”虞新沛白了她一眼，伸手去拿内线电话：“我让助理定机票，改成我——”
“等等！”程霏突然按住她的手：“要不...你也不去。”
虞新沛挑眉。这不像程霏——通常这种时候她早就顺着杆子爬上来，用一堆甜言蜜语哄她替自己收拾烂摊子。
“你吃错药了？”虞新沛抽回手，打量着她：“还是周黎终于把你甩了？”
程霏难得没有立刻回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咖啡杯边缘。办公室落地窗外，城市天际线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远处工地的塔吊缓慢旋转，像巨大的机械钟摆。
“其实...”程霏深吸一口气：“迟早也回来了。”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虞新沛手中的钢笔悬在半空，墨水滴落在文件签名处，洇开一小团深蓝。她盯着那团墨迹看了两秒，然后慢慢放下笔，抽了张纸巾轻轻按压。
动作很稳，稳得近乎刻意。
“所以？”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我的意思是，大家这么久没见，合该我组个局，后天晚上老地方。”程霏语速加快，像要尽快完成什么任务：“我想着...你大概应该也许没准可能有空一起坐坐。”
虞新沛没立刻应下，站起身走向落地窗，二十七楼的高度让街道上的车流变得无声而渺小。她背对着程霏，西装外套的肩线绷得笔直。
“出什么事了，突然要回来？”良久，虞新沛的声音从窗前传来，平静得像在问天气。
“没事啊，就工作签刚好到期，阿黎打算让她回来参与国内的业务。”程霏谨慎地回答：“人现在看起来成熟多了，阿黎很器重她。”
虞新沛轻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嘲讽还是什么：“跟着周黎，能不长进么。”
窗外，一团云遮住了太阳，楼群的阴影缓慢地爬行过街道。
程霏走到她身边：“你去吗？”
虞新沛没有回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玻璃，留下短暂的痕迹。远处电梯运行的微弱嗡鸣透过双层玻璃传来，几乎难以察觉。
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打破寂静。虞新沛转身走回去接起，语气瞬间恢复如常：“说...数据发我邮箱...下午三点前我要看到修改方案...”
程霏看着她流畅地处理工作，手指却无意识地将那张沾了墨迹的纸巾叠了又叠，直到它变成紧紧的一小团。
五分钟后，虞新沛挂断电话，目光落在日程表上：“几点？”
“后天晚上七点半。”程霏立即回答，又补充道:“当然，你要是没空——”
“我是问南宁，”虞新沛打断她，声音冷静：“这个项目程霄一个人搞不定，我陪他去一趟。”
程霏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头：“好。”
虞新沛已经重新坐回办公桌后，打开电脑屏幕：“不送。”
程霏识趣地退出办公室。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虞新沛的目光落在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阳光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
回复完第三封邮件时，她突然停下来。
拿起内线电话，她按下助理的分机号：“林珊，通知程霄明天出差，定明天最早飞南宁的航班...对，最早那班...还有，帮我订后天中午回松城的票。”
电话那头似乎确认了什么，虞新沛沉默片刻。
“不，不需要接机。”她说：“车钥匙留给我就行。”
挂断电话，她继续工作。键盘敲击声稳定而有节奏，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过了一会儿，她伸手取下眼镜，起身走向休息区的小阳台。
玻璃门推开又合上。
二十七楼的风很大，吹乱了她一丝不苟的头发。虞新沛点燃一支烟，却没有抽，只是任它在指间燃烧，烟灰被风一片片带走，落入高空的无物之中。
楼下街道，车流开始汇聚成黄昏的灯河。
一支烟燃尽，她回到室内，重新戴上眼镜。
电脑屏幕上，工作邮件依然满满当当。虞新沛滑动鼠标，光标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间移动，最终停在一封来自程霏转发的项目合作邮件上——发件人栏里，“周黎”两个字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的手指在鼠标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点开了旁边另一封毫不相干的财务报告。
窗外，夕阳正迅速沉入钢铁丛林之下，给办公室内的一切拉出长长的影子。虞新沛没有开灯，在渐暗的光线中继续工作，侧脸轮廓像一尊沉入暮色的雕塑。
只有那张被揉皱的、沾着墨迹的纸巾，还静静躺在垃圾桶最上面，像一句未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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