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庙里的信众是最虔诚的,活着的人日日祈福未曾停歇。
可是神仙帮不了我们,供再多香火也无用,诵再多遍经也无用。
蝗旱大荒,人死如草。倘若拜神可得偿,怎叫腹尽观音土,饥死者相望。
土不生根,食土往生。
这里不再是曾经的那片烟雨地了。
涌进城里的灾民愈发多了,氏族留给我施粥的棚子从旧年支到了今天,他也是这时候过来的。
散着卷曲蓬乱的发,肩上裘衣被雪水浸湿,怀里挎着把马头琴,一脸倦色止步在粥棚前,顿了许久才朝我伸手。
屋檐下墙根边,我换掉他手里的空碗,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必要,倒是他拉住我“要起大风了。”
没头没尾的,我本不想理会,但拽着我的那只手很是用劲,沉静的眼神亦明亮如炬,我点了头。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色骤变。
石块沙袋固了粥棚还没完善,尘土便已扑面袭来。人群四散,各寻庇处。
他还缩在原地,此时也顾不上别的,我冲上前拉起他跨进了门。
“这是见惯了风沙也不屑地躲了?没道理护琴不护人啊。”
我见他一手紧紧抓着琴按在身前,忍不住地说。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攥着他的衣袖,他垂臂我才知道松开。
闩门前我望着风卷空巷,粥棚摇晃,还是回了他一声多谢。
叶赫长弓是关外人。
据他说,来这只是因为一句戏言。
他从没到过江南,却总是梦见,算命的告诉他,这是命里有,梦里显。
他自是不信这话的,只是每每睡醒望着自己院后的那匹马,总觉得心像是被谁牵着,要远走。
于是在某个深夜,他凭着月色纵马,没入天地间。
“那马儿呢?”
“死在城外荒郊了。”
“那心呢?”
他不语,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一声未响。
叶赫长弓就在这住下了,同我讨了份差,我才知晓他还是那个名头响当当的,关外第一高手。
但是这里没人在意,大家只在意天什么时侯下雨,地什么时候长苗,人什么时候才可以吃饱。
他说江南和他梦里的不一样。
我望着寺庙的方向,钟声依旧。
粥棚也坚持不了多久,我救不了他们。如今的集市上,已经敢当众叫卖菜人了。怀里捧着的孩子怯生生地,睁着双大大的眼睛来回看,是他用了一斗粟换来的。
亲人将她交到陌生人手里她没哭闹,陌生人牵她到了陌生地方也没哭闹,要喂她米粥喝,竟嚎到耳鸣干呕。
摸到她硬如顽石的肚子才知晓缘由。
明明已经狠心送她去做了那案板上的肉,又不愿叫她做饿死鬼。
偏生这不愿。
搜干净了家里的茶油给她灌下,还换来了通腑汤,也还是不见成效。
菩萨,只一人也救不得吗?
他坐在小孩床边,头次奏响他那把琴,琴音浑厚绵延悲怆,我轻声和调却气息不稳,只余呜咽。
小孩抹走我脸上的泪“莫哭,莫哭,阿娘说哭多的小孩吃不到甜。”
没等到夜里,她阖上了眼。
我俩亲手埋了她,花没有,碑没有,内外皆是土。
长弓在坟前留下了那把琴。
“为什么?”他反复问。
天上落下答案,薄雪细密地飘过,白布蒙在了每个人的头上。
融雪即大疫至。
我们没想着熬过去,也没想往别处去。
长弓有时会帮着向城外运尸体,有时会呆坐在院里望天,时间久了也变得不怎么出门了,陪着我在家消磨时间。四处转悠,指着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说这才像他梦里的江南。
“那是父亲叫我临摹的,是文徵明的江南春图。”
长弓轻触着画里的垂柳绿荫,泛湖扁舟。
有次难得地瞧见了月亮。庭院里,他捂住我的双手,哈着热气“我还是不懂那句命里有,但我能看明白自己的心。”
他领着我走到那棵枯死的桂花树下,一把火烧得裂声断枝,那幅画也作了灰烬。
他又问我怕吗,我摇头。他干燥粗糙的唇擦过我的面颊,有些疼。
吻落,依偎在他怀里,地上那对影子被血溅洒。
“不怕,你用刀快,没痛苦。”
“知道,心定。”
四目相对时还想伸手摸他眼下青黑的倦痕,又被他吻住手指。
那便去你的梦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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