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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逢时

这三年庙里的信众是最虔诚的,活着的人日日祈福未曾停歇。

可是神仙帮不了我们,供再多香火也无用,诵再多遍经也无用。

蝗旱大荒,人死如草。倘若拜神可得偿,怎叫腹尽观音土,饥死者相望。

土不生根,食土往生。

这里不再是曾经的那片烟雨地了。

涌进城里的灾民愈发多了,氏族留给我施粥的棚子从旧年支到了今天,他也是这时候过来的。

散着卷曲蓬乱的发,肩上裘衣被雪水浸湿,怀里挎着把马头琴,一脸倦色止步在粥棚前,顿了许久才朝我伸手。

屋檐下墙根边,我换掉他手里的空碗,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必要,倒是他拉住我“要起大风了。”

没头没尾的,我本不想理会,但拽着我的那只手很是用劲,沉静的眼神亦明亮如炬,我点了头。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天色骤变。

石块沙袋固了粥棚还没完善,尘土便已扑面袭来。人群四散,各寻庇处。

他还缩在原地,此时也顾不上别的,我冲上前拉起他跨进了门。

“这是见惯了风沙也不屑地躲了?没道理护琴不护人啊。”

我见他一手紧紧抓着琴按在身前,忍不住地说。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攥着他的衣袖,他垂臂我才知道松开。

闩门前我望着风卷空巷,粥棚摇晃,还是回了他一声多谢。

叶赫长弓是关外人。

据他说,来这只是因为一句戏言。

他从没到过江南,却总是梦见,算命的告诉他,这是命里有,梦里显。

他自是不信这话的,只是每每睡醒望着自己院后的那匹马,总觉得心像是被谁牵着,要远走。

于是在某个深夜,他凭着月色纵马,没入天地间。

“那马儿呢?”

“死在城外荒郊了。”

“那心呢?”

他不语,手指在琴弦上拨动,一声未响。

叶赫长弓就在这住下了,同我讨了份差,我才知晓他还是那个名头响当当的,关外第一高手。

但是这里没人在意,大家只在意天什么时侯下雨,地什么时候长苗,人什么时候才可以吃饱。

他说江南和他梦里的不一样。

我望着寺庙的方向,钟声依旧。

粥棚也坚持不了多久,我救不了他们。如今的集市上,已经敢当众叫卖菜人了。怀里捧着的孩子怯生生地,睁着双大大的眼睛来回看,是他用了一斗粟换来的。

亲人将她交到陌生人手里她没哭闹,陌生人牵她到了陌生地方也没哭闹,要喂她米粥喝,竟嚎到耳鸣干呕。

摸到她硬如顽石的肚子才知晓缘由。

明明已经狠心送她去做了那案板上的肉,又不愿叫她做饿死鬼。

偏生这不愿。

搜干净了家里的茶油给她灌下,还换来了通腑汤,也还是不见成效。

菩萨,只一人也救不得吗?

他坐在小孩床边,头次奏响他那把琴,琴音浑厚绵延悲怆,我轻声和调却气息不稳,只余呜咽。

小孩抹走我脸上的泪“莫哭,莫哭,阿娘说哭多的小孩吃不到甜。”

没等到夜里,她阖上了眼。

我俩亲手埋了她,花没有,碑没有,内外皆是土。

长弓在坟前留下了那把琴。

“为什么?”他反复问。

天上落下答案,薄雪细密地飘过,白布蒙在了每个人的头上。

融雪即大疫至。

我们没想着熬过去,也没想往别处去。

长弓有时会帮着向城外运尸体,有时会呆坐在院里望天,时间久了也变得不怎么出门了,陪着我在家消磨时间。四处转悠,指着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说这才像他梦里的江南。

“那是父亲叫我临摹的,是文徵明的江南春图。”

长弓轻触着画里的垂柳绿荫,泛湖扁舟。

有次难得地瞧见了月亮。庭院里,他捂住我的双手,哈着热气“我还是不懂那句命里有,但我能看明白自己的心。”

他领着我走到那棵枯死的桂花树下,一把火烧得裂声断枝,那幅画也作了灰烬。

他又问我怕吗,我摇头。他干燥粗糙的唇擦过我的面颊,有些疼。

吻落,依偎在他怀里,地上那对影子被血溅洒。

“不怕,你用刀快,没痛苦。”

“知道,心定。”

四目相对时还想伸手摸他眼下青黑的倦痕,又被他吻住手指。

那便去你的梦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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