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绾差人往灵修山报了个平安信,又在湖府中候了两日,才见到李镜。
李镜少时在东唐湖休养,所居之处是湖府最东处的轩舍,唤做东轩。
后来李镜成角归海了,东唐君念他常来,就把这东轩一直留着,待李镜来时好住。这地方卢绾门路很熟,自己去行,偏却东唐君却使银锦跟着。
二人沿桥过了前庭,到一游廊处,银锦便住了步,一扬首说:“你自己进去,我在这等着。”
此举正合心意,卢绾索性也不多问,直往屋里去了。一进门厅,他就觉得屋中氛气不对,余光扫过门户、梁柱等角落处,隐见灵气流溢,便知设了阵法封禁。
正堂中候着莲子和两个童子。莲子见了他,只微一颔首,眼便往里院外瞧去,卢绾会意,轻步走出,就见李镜自己在院外池边,出神望着水底游鱼。
卢绾远远看着他容色萎靡,又想到水楼里的事,不禁心下一涩,唤了一声:“七太子。”
李镜闻声,肩膀微微一抖,倏然抬头望见卢绾,登时如得救命稻草一般,神色急切,急奔过来,一手紧攥住他,喊道:“卢绾,你……”顿了半晌,才续出下半句道:“你带我出去罢。”
卢绾看着他,好半晌都不敢应。
李镜见他迟疑,更急道:“你不是要玄水珠么?你如果能带我出东唐湖府,我就借你。”
卢绾心中更无限感叹,见李镜无措一下连玄水珠这等重物都许出,不禁心生怜惜,一手按住他说:“七太子,玉宇天君骗了我一回,那玄水珠根本救不着人,它如今于我无用了。我来这里,是因东唐君手里有一道救人的法子,我来问他讨要的……”
李镜一听这话,脸色煞白,已明白这话里意思。他知道卢绾救人之心甚切,此时此刻,必不愿为自己开罪东唐君的。
一思及此,李镜心中益发焦躁彷徨,他来回踱步半晌,脑海中忽又闪过一件事,正是那“澄水明镜阵”中的形景,他猛一回头,冲卢绾问:“你在西海,是不是见过我大哥?”
还不待卢绾应一句是或不是呢,李镜便又一把握着他手,低声求道:“你若不能带我出去,你替我将我大哥找来,行吗?你只要能办下这事,我就……我……”
他说到这处,又顿住话,竟是想不出自己此时,还有甚么可以作押,换得他相助,眼中光彩不由锐减,到底只道出一句:“就算我求你罢。”
卢绾见他纡尊到这种地步,心中感叹:“他当初被镇身钉加身,我护他一路,也未见他有这样的姿态……这是真真走投无路了,才折得他不得不低头啊。”不禁心生恻隐,他将李镜捉搭在自己臂上的手拿下,攥在掌中说:“我这一趟来见你,就是大太子吩咐来的。”
李镜身一震,疑道:“真的么?”
卢绾见他不信,从袖中摸出一物,递上前说:“你看这是甚么?”李镜一眼认出是哥哥的东海辟水令,大惊道:“这东西你怎么得来的?”
卢绾道:“大太子见了你,觉得有蹊跷,便授我此信物,让我后探明真假,以此令入东海复命。”
李镜一把夺在手里,如得了保身符一般,紧紧攥着,问道:“大哥知道西海那人不是我,对吗?”
卢绾凝重道:“大太子不敢笃定,才差我来探。”他便把青锋剑留血试真伪一节,都与李镜说了。李镜听了脸色煞白,急辩道:“虽是金龙真血,可那确实不是我!”
卢绾道:“可张邃确实是银水剑所杀,西海杀命放火,又留有你的龙血作证,七太子如今是带罪之身,可有法子撇清所有,不带累东海么?”
李镜听了默然,目色渐尔消沉,只剩得一丝决意道:“若这祸事洗脱不清,我大不了就到去西海,以死赎了杀人夺梭之罪,只不要我族兄替我担此大祸……”
卢绾说:“七太子还不明白么?这事不是以命抵命,就能平。你一旦去了西海,以死顶罪,就是将祸事揽在身上,认了此事是你做下、是东海做下。这岂不是要你父兄承丧亲之痛,又陷他们于万难之境么?再说,就算以命抵命,你一身抵得了西海杀子夺梭之仇,又抵得住往后的事么?”
李镜心头猛烈一震,觉得他这底下有话,急忙推问:“往后的事?往后的甚么事?东唐跟你说过甚么?”
卢绾说:“东唐君要收四海,西海这事,本就是他有意编排出来,嫁祸给东海的。你平得住一次,他仍旧有法子搅浑这淌水。东唐君想留你,七太子你也走不了,就不妨先在这境况里立足,再另谋法子对付他。”
李镜听出些弦外意,眼神忽尔一厉,直直盯住卢绾问:“你甚么意思?”
卢绾不避讳地说:“我意思是,事已至此了,七太子既有死志,倒不如先顺着那东唐君的意思,另谋活计……”
话未完,李镜已如受奇耻大辱,怒得浑身发颤,恶叫道:“你不是我哥哥让来的!是东唐教你来的,他肯授你救人之法,你替他做这厚脸无耻的说客!”
卢绾道:“我正是向着七太子,才与你细细推敲,说出这番话。你试想想,我能在这里,是东唐君放进来的,也就是说,他不怕你带话回东海。他为什么不怕?即便话带到了,七太子你也无凭无据,撇不清这事。与其这样,七太子还不如直认了它,就认了是为那东唐君陷情,助他杀命夺梭、造四海之乱,把他攀咬进来。到时西海的人再找上你哥哥,他也有个理由分说。即便那张苍再蛮横,要拿人抵命,也总不能硬拿你哥哥替你死不是?你在东唐湖府,反倒能保身一时。”
一番话下来,李镜似被说动摇了,他沉色思忖,半天也道:“是东唐拉我进的浑水,留在这儿,也未必能全身,更何况……”说到此,神色微顿,似有话难说下去。
卢绾道:“七太子你可记得么?我曾从你身上,拿走过的一枚玉滴子。”李镜抬头问:“那物件怎么了?”
卢绾说:“这玉滴子并非寻常物,此法器正名唤做‘拂玉玲珑’,乃是淮水龙宫的宝器,你知道么?”
那玉滴子是东唐君所赠,当时他信手给了李镜,只说是自己在淮水的旧物。李镜常年不离身地戴着,也只因他暗慕东唐君,才对他的旧物珍重至极,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名头。如今知是秘宝,不由暗吃一惊。
李镜问:“你这么说,它是有甚么用处?”
卢绾说:“这法器很是了不得,城隍台的‘连命锁’比它还有三分不及。佩着它的人,若受大煞大伤,法器的属主就要为之挡去大半,当初就因我误取了七太子的‘拂玉玲珑’,在水德星君庙时,东唐君才会误伤己身,让我走脱了。”
李镜轻轻“啊”了一声,这才明不白过来,才恍惚想起,自己从配了这‘拂玉玲珑’后,确实平日里行动,确实甚少有伤痛难受之时。
李镜惑然问:“你提及这宝器,是甚么用意?”卢绾好笑道:“我意是告诉七太子,你留着这里,未必不能以情动之。那东唐君待你有情意的……”
李镜闻言脸色陡地大变,打断道:“不可能。”
卢绾不由有些诧愕,心想:“那东唐君都对你做下这哪种事了,怎还不可能?”
一瞥眼,却见李镜低眉蹙额,深有屈意,好似真不信东唐君这情意,心中十分不解,可转念又想:“我到底是外人,话再往深里说,就太过了。”只得道:“我话说到这里,七太子好自斟酌罢。”
他却不知在李镜心里,东唐君与李奕二人自少时便腹心相照,后来一同营职谋事多年,早就神会心契,他一向以为东唐君对大哥有倾慕之情,只碍于僚属关系,李奕又无明意,故而未曾将话挑破。故此水楼一夜,他也只当东唐君是因爱而不得,拿自己和那银鳞一样谛赏爱弄,当是哥哥的抵换。他至今心中都受不了。
此刻他听了卢绾的话,心里却又蓦地生出另一份想法,忖道:“东唐君放卢绾来见我,怕不是为了让我带话会东海,以蚓投鱼,引哥哥率兵来救……倘或他早有天罗伏置,专等着大哥来呢?倘或他就是想让大哥落他彀中呢?”
李镜登时背脊发寒,毛森骨立。
所说刚卢绾一番劝话,他还有犹疑,此时一牵涉到大哥,李镜立马就把一横心了,想道:“倒不如我真真认了那事,别教哥哥顾全我。”
他思及此,便一手按住卢绾,问道:“你这趟去东海,要怎么回我大哥的话?”
卢绾反问:“七太子想要我怎么回这话?”
李镜辟水令攥在手中,目中却决意犹盛,说道:“就按你说的回罢……你请告诉我大哥,杀人夺梭、火烧西海这些事,确实就是我为那东唐君做下的。”
卢绾心中没来由安定了,好半天,才点点头道:“那就委屈七太子担着这些事了。”
李镜沉沉叹声,一侧目,目光融和地看着卢绾,温声道:“你劝我的这番话,虽则有理,但也有私心。你是怕真真照实回话,开罪了东唐;但若不据实回事,自己又心中有愧,所以来试着劝我一劝……我也不想留难你,就这么办了罢。”
卢绾没料自己一番辗转心思,被李镜挑破,不由一怔,更觉胸中歉然。他目光直眺向游廊那头,对李镜说:“七太子,你认得那银锦么?”
李镜不解其意,循他着目光,望向碧水那一头。
卢绾便靠过来,抵在他耳边说:“他是东唐君的人,你好好认住他容貌,以后难说没有用处。”
他说罢,霍然站开两步,与李镜执手一拜,正色辞道:“当日城中借珠,卢某曾许话,要护七太子归海,如今力有不逮,还请七太子稍等些须时日。在下必践此诺。”
李镜心知他这一番话只是慰藉,根本无可寄望,但此刻困身在此,无处可逃,蓦得此一诺,忽也神定心安。
李镜深深顿首,朗然回道:“好,你的话我领了,你去罢。”
卢绾这才取回辟水令,一路走出来。
到畔水游廊,见银锦仍立在旧处,半步都不曾挪前,便走上前笑道:“你不是甚么君子,我也不防你听,你何必站那么远避嫌?”
银锦道:“我站得远,未必就不知道你说的甚么话。你是真真巧舌如簧,劝人屈身委意,倒说得像为着他一般。”
卢绾瞥他一眼,心觉不值得跟他啰唣,绕开人走了过去。银锦见他不睬,略显不快,急追上去,凶着声问:“喂!你叫七太子认得我,那是甚么意思?”
卢绾睨他一眼,好笑道:“你化成他的模样,又杀人、又烧海的,全嫁祸给他,他不该认得你?依我看,你化了灰他都得认得你。”扭头上下端量了银锦两眼,嘲道:“啊,我说你怎么待在外头呢?原来你是怕那七太子拿你怎样,不敢进去?”
银锦哈哈两声,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说:“我不进去,不是怕他拿我怎样,是这东轩里设了囚笼阵,此阵咒诀只认七太子的气息,我与他气息一般无二,我若进去了,就得困在里头。”
卢绾闻言猛地一怔,倏然扭头盯着银锦看。
他早在西海时,他分辨不出那假李镜的龙血气息,就察出些端倪,竟然是这个道理!忙问:“你本是文庭湖的银鳞修化成龙,怎么会身携金龙之息,还跟那东海七太子气息俱同?”
银锦奇道:“湖君不曾告诉你玄水珠的事?”卢绾一听提到玄水珠,心头更炸了一响,越发觉得离奇了,有追问:“这与玄水珠何干?”
银锦道:“玄水珠是金龙的正血精魂,最好助锦鳞修为。东唐君得我时,就有心要将我饲化成龙,因此曾取过七太子的玄水珠来喂饲我。”
卢绾瞠目看着他,难以置信道:“喂饲你的玄水珠……是七太子的?怎么取得来?”银锦笑道:“用甚么法子取来,我不知道。湖君只字未提,我也不能过问。”
卢绾心胸臆中,潮绪汹涌。他还待再问,银锦却已走去前面好远,回身催他道:“人你见过了,速速到东海打发一趟罢,我先去灵修山等你。”
卢绾立在那儿,心念着玄水珠的事,竟有些平复不能,暗暗想道:“东唐君曾用生灵支养邪阵,那损人精魄去养银鳞,也不出奇了。”为此越发捉摸不透东唐君深浅,更暗暗为李镜处境悬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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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潜心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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