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镜少听人如此评断东唐君的,惑然问:“五湖神君里,若论功德善名,数东唐神君为之最,你却说他为人不善,是知道些甚么事么?”
伏廷以前和东唐君有过些交情,后来因见东唐君布阵手段略有偏陂,才起了淡交之意。可东唐君曾三千功满,八百行圆,若真要说其有何恶迹,伏廷又委实道不出,便说:“东唐君的事,小的知晓得并不周全……”
李镜道:“那你怎道他心性不好,说出这些话?”
伏廷这才反觉自己任意窥度人,十分不该,竟自脸红惭愧起来,说:“七太子质辩得极是,小的太记挂卢绾安危,胡乱说话了。”
李镜微微一怔。他原无意为那东唐君质辩,被伏廷这一语点明,他才深觉自己心意,他是既想问清实情,又不愿听人说东唐君有甚恶行。
李镜一时郁结难当,便又尽想起些旧事来。
自打李镜记事起,大哥李奕便与东唐君交情不浅,那时二人往来甚密,东唐君也常到东海走动,自湖府送到的宝玩妙物也不少,映天彩石,探海明珠,给李奕的一点不少。可东海是四海之首,所在洲地也富庶,琳宫中甚么稀罕物没有?这东西就连伺候李镜身边的人都瞧不上眼,暗地里闲话笑道:“这东唐湖主是来攀附大太子的罢,这不是花尽心思讨人欢喜么?”
李镜那时听了,只觉这人的恭顺做派,也不似端人正士,心中暗生几分不喜,问大哥为何与这样的人亲近,大哥却只说,与他投缘。
后来那东唐君每到东海来,李奕必邀其至勾月殿研讨阵法。有一回,李镜恰打远处廊桥上过,正那东唐君一身玄端,装容赫奕,等在殿前信步四看。其时正隆冬,勾月殿前有一方吊崖石池,被冰封了落水口,拦住了池中一尾凤花鱼,东唐君见那鱼几番挣腾,跃不过去,便以袖为托,给那一尾鱼作渡。
李镜初见他时,就这一眼,温柔得似三月的和风细雨,直渗心间。
李镜心想:“这人好生敦善,不似流言所说那样。”自此便有了些幽怀,日后听他的事多了,更渐生出些情愫来。
后又过了些年,因他身骨不好,大哥要送他到东唐湖府中休养,李镜得知这事,尽日里欢喜无尽。那时他从各种流言里,得知这东唐君身世坎坷,又有一腔少年心怀,便一厢情愿地想:“我到那湖府去,定要待他好。”
可等李镜进了湖府,却不知为何对这人生出一股惧意。
这惧意来得毫无征兆,更不知它因何而生。
李镜原有一腔炽热,恨不得将心都掏了出来给他瞧瞧,可却总被这一丝惧年,压得战战兢兢,好似这心一旦掏出来,便会被毁碎支离,好似这点东西,上不了这东唐君心头。李镜被这没来由的一念缚着,堪堪冷了下来,也把一腔心思藏得滴水不漏。
就这样,在湖府中一过了数百年,他与东唐君好多日子朝暮相处,才渐渐从疏离生分,处到习以为常,两人始终是熟稔亲近,又分毫不逾,后来他成角归海,他们也这么好着,直至如今,被东唐君一把拖入泥沼中……李镜惊觉那股惧意因何而来:“原来他与自己心中想着的那人,有着千差万别。”
李镜再不敢往下想去,见伏廷在旁垂首默待,正等着自己话,就问:“卢绾遣去给你送信的是谁,你知道么?”伏廷道:“那仙童只说自己唤做蒲萁,并不知是谁。”
莲子、菱角、芡实和蒲萁四人自幼由东唐君亲选亲养,各授所长,虽是池中物,天资却也万里挑一,未化形时便待东唐君一心,行事更绝无二意,卢绾又怎遣得这人去报信?李镜心觉奇怪,便问伏廷:“东唐湖府周遭布有‘十里红霞阵’围护,你又怎么能进得来的?”
伏廷讷讷道:“小的略通阵法,侥幸进得来……”
李镜心中一凛,细细端量他,忽似想起什么,急忙问:“你说你叫伏廷?”伏廷答道:“是。”李镜又问:“有一回在水德星君庙,卢绾曾差人布下‘万里云罗阵’。布阵那人是你不是?”
伏廷轻轻“啊”了一声,低声回答:“正是我。当时受卢绾所托,曾在锦临城外即马岭布阵。”
李镜心念转想:“当时星君庙显阵,东唐曾问卢绾,阵主是否灵修山伏廷,可见此人名号能得东唐上心,阵法想来应该不差。”便问他:“我被东唐设阵困在这里了,凭你修为看,这阵你能破么?”
伏廷自进屋时,就觉屋内布有法阵,只因他怕被人撞破行踪,未敢细勘,才不知是甚么阵数。
他不清楚李镜跟东唐君之间纠葛,心里只觉奇怪,想道:“这二人一向交好,东唐君为何设阵囚住他?”便问李镜因由。
李镜不知从何谈起,只得说:“这事一时半刻说不明白。我正为东海的事悬心,你若担心卢绾的处境,帮我破阵出去,我可跟你同去探一探。你只说这阵能破不能?”
阵法向来最见人心,囚笼阵的布设本就是“既能困内,也可挡外”,既可将人困缚其中,又能反其道而行,将人护佑周全,这都是由布阵者一念促成的。伏廷因生性刚正不阿,仁慈忠善,打杀驱策的术法,他一直学不来,便总拿囚笼阵做抵护、挡敌之用,反倒练得炉火纯青。
伏廷看了看眼前的小太子,见他身陷囹圄,也不忍自己抽身就去,便答应道:“小的才疏技拙,要破别的阵法无甚把握,唯有囚笼阵尚可一试。”
李镜听他谦辞一句“尚可一试”,也未抱大指望,便说:“那你就试试罢,有无把握,都不妨。”
伏廷道:“那好,只是破阵时难免有些动静,若期间受人阻扰……怕不好办。”说着侧头朝门外一望。李镜明白他意思,怕惊动莲子菱角,就问:“那你说如何是好?”
伏廷说:“烦请七太子唤外面二人进来,我设法将其擒住,再行破阵不迟。”
李镜略一思量,点头道:“好,你先去门屏处,将衣袍取来我换。”伏廷答应一声,即去将放着衣服、佩饰的莲纹盘儿端了过来,让李镜拿到帐后去换。
伏廷在屋中四周踱看,又围在碎笼边上细瞧,捡了十几样碎石,在手里掂了掂,又踱到门屏处,上下瞧了一通。他略略一忖度,忽从自己袖边磨损处,轻轻一勾,竟从中挑出几股银线来。
那线细比发丝,却韧似皮张,伏廷将线两头分别系了碎石,两指捻着诀,一捋,又素手一弹,丝线微光熠动,自他指尖飞出,笃笃笃笃十数声沉响,夹着激弦发矢之声,那碎石便不见了去处。
李镜恰自帐后转了出,闻声便问:“你做甚么?”
伏廷回身作了个揖,一望李镜,身穿金日云海箭袖,束鎏金嵌宝峨冠,佩玉执剑,一副不容撄拂的风姿,忙低头避其威仪,答道:“小的布了个罗雀阵,烦请七太子唤外面二位进来。”
李镜略有些犹疑,问道:“这阵会伤得他们么?”伏廷说:“雕虫小技,怎伤得二位仙童?不过将人挡住,好攒个半时辰罢。”李镜颔首道:“那好。”并指打了一唿哨,朝外面叫唤:“莲子、菱角可在?。”
那头莲子、菱角很熟李镜脾性,打量他此时多数不愿叫人侍候,便避在好远处的廊桥上歇脚说话,这一忽间听见叫唤,都觉稀奇,两人各望对方一眼,便起身小跑了过去。
到得门前,莲子先赶前两步,悄声拦下菱角说:“小太子向来脸薄,里面也不知是个甚么光景,我先进去看看,你外头等着罢。”话完,迳自推门就进。
菱角从后瞥见那座八扇屏,心中一惊,急声就唤:“且住!”
莲子早已迈进门去,此时脚下一陷,如踩棉絮,再撤不及,又被一股奇力罩住全身,往里一带,她一个趔趄便撞到屏上。亏得那屏是黑檀嵌了玉面石,奇重无比,竟巍然不动,莲子正自吃痛,又觉左侧一阵掌风直袭头面,她心知难以避过,眼见菱角飞夺进门,手袖短刀,抢身救她来,她急得大叫:“蠢材!这里有埋阵,休要过来!”
菱角并不理会,身至跟前,斜刀便削。伏廷虚晃一招,身形往后就避,菱角见状,劈刀赶上,哪知李镜从后闪出,一掌打在他肩头。菱角防不住,立脚不稳,一歪身撞上莲子,莲子一手将人搀住,忽觉臂膀剧痛,“哎呀”地叫了一声。
伏廷退在后头,见菱角舍身伏网救人,心中好生敬重,见二人还要上前,连忙喝住:“二位小心,千万别动!这罗雀阵只稍碰到那银线,便似万针扎肤,痛得厉害。”
莲子凝神四顾,只见身周两步之地内,隐约有缕缕丝线,银光闪烁,犹如蛛网般将两人罩定。莲子杏目含嗔,生气地朝伏廷说:“你设阵陷我们,倒叫我们小心!”
伏廷连忙抱拳赔起不是:“情非得已,万望姑娘见谅。得罪,得罪。”
莲子模样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生得荏弱娇怜。她见伏廷生得高大敦实,却待自己好生恭敬,不禁暗存好感,火气稍缓,便冲他叫道:“喂!你放我出去,我就见谅你,不计较了!”
伏廷道:“若姑娘答应不生事,自当放了,不敢为难姑娘。”
莲子受不得被人束缚,忙一迭声应承道:“答应答应,我都答应了,赶快放我罢!”伏廷怔怔应好,真就要上前解阵。李镜一手拦住,笑道:“他答应了,我可不答应。”
莲子噘嘴颦眉,瞪了李镜一眼,又冲伏廷道:“你骗我,你说话不算数!”伏廷拙讷地说:“我、我没有……”莲子佯做生气,又软着声央道:“刚才不说好了么?只要我答应不生事,你就放我,现在你放不放嘛?”伏廷有些禁不住求,一时口讷难言,为难地看着李镜。
李镜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是甚么精灵性子吗?你该答应的答应着,该生的事还得生。就这样待着,好歹你老实安分些。”
莲子将一跺脚,委屈地叫道:“我甚么性子了?亏得人家侍候你许久,小太子倒好,心里一直嫌我这性子了!”说罢一掩眼脸,扭头就伏在菱角肩上,嘤嘤咽咽,佯装要哭。
李镜见她故意说话磨人,气得笑了,指着她说:“胡说八道甚么?我让你安分待着,怎么就是嫌你了?尽管哭,你一哭,我就拿诀封下你声口。”
莲子熟知李镜脾性,他是真怕自己为此生嫌,才说这半哄不哄的话来,心中已十分受用,又怕李镜真封她嘴,赶紧缄了口。
李镜回身问伏廷:“眼下要怎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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