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卢绾在到东海破围而归,在湖府中休养了数日,伤势已然大好之后。
一日琼珍林馆内忽然来人,传他和银锦出去。二人便一并出了馆舍,到弱水天笼,远远见那金亭八角燃香,细氲盘袅。东唐君就在亭中,阖目静坐,跟前放一张水经枰案,身边侍立着芡实及青蓬、青芝两位童子。
卢、银二人入亭见礼,东唐君先把银锦唤了过去,牵着人问:“伤好过了么?”
银锦笑道:“早好过了。”将身一弯,就与东唐君并膝而坐。东唐君又问了他一些闲话,银锦犹自应答,言笑肆谈,毫不避讳。
卢绾是投诚谋事而来,非主非客,不便请坐,便与芡实一样,侍立在旁。眼见银锦与家主举止亵昵,言谈亲嬖,心中微异,想道:“这银锦逾规越矩,礼数全无,可见是东唐君平日纵宠太过。”口上不言,也避眼不看。
此时东唐君却唤了一声:“卢绾。”卢绾听唤,只得上前。
东唐君端量了人半晌,见他气息尚佳,又问知伤势无碍,才说:“我从芡实那听来一桩事,说你在琼珍林馆养伤之时,小太子与伏廷曾去找过你,可有此事?”
卢绾早知这事瞒不下的,干脆承认:“确有此事。”
东唐君问:“他们找你做甚么?”卢绾答道:“伏廷是挂心我的安危,特意潜入湖府探知我的消息;至于七太子为何跟他一道前来,我委实不知因由。”话里话外,竟是特地替李镜瞒下来意不提。
东唐君说:“小太子原是我囚在东轩之内的,是伏廷破了我的囚笼阵,放了他去,你知道么?”
卢绾早知此节,此刻却佯装吃了一惊,替伏廷辩解:“这我属实不知。伏廷破阵救人必是无心之失,请湖君明察,别追责于他。”东唐君微微笑道:“你倒是很笃定他是无心之失。”
卢绾说:“伏廷为人敦实憨直,又无心机,湖君以前与他相熟,岂能不知?七太子于他无恩德,他与湖君又无仇隙,他何必蓄意做坏湖君的事?因此必定是无心而为。”
东唐君“嗯”了一声,淡淡道:“你这话也在理,那我姑且算他放人是无心之失,可银锦要拿人时,你却横加阻扰,有没有这事?”
卢绾也正色承认:“有。伏廷是我挚友,他既为我犯险而来,于情理道义,我也得救他走,难道不应当?”
东唐君道:“你纵了伏廷去,情理合宜,自然应当。那你纵我小太子去,此事又怎讲?”
卢绾照心直说:“伏廷来与我会面时,恰好被银锦撞见了。这银锦二话不问,蛮不讲理,出手便对伏廷要打要杀。我因伤在身,又斗他不过,偏是七太子在此时出现,搭手相救,我这才迫不得已将二人一并放走……”
银锦听他横牵竖搭,一通胡话,硬将自己攀绊进去,登时火冒三丈,怒得一拍案喝断:“你混说甚么情理、道义也都罢了,还倒扳我一把?湖君,他分明是因私情害事,放走了小太子,想在你跟前巧言脱罪!”
卢绾瞪他一眼,冷不丁道出句:“小公子,你好不会交情。”
银锦听这话没因没由的,奇道:“甚么不会交情?我跟你有甚么交情?”
卢绾嗤笑道:“你我灵骨仙体,有万年之寿,难保你以后就没个求我的时候。你这回当湖君的面,替我说句好话,揭过这事去,卖我个人情何妨?却非得让我磨不开,岂不是不会交情么?”
一番话来,倒把旁边的芡实说得笑了,搭声道:“啊,他不会的何止这一件呢?”
偏银锦不明白怎么说句好话就是“会交情”了,但听卢绾说自己有央求他的时候,心中已不服至极,冷笑道:“你有顶天的本事么?我还要求你央你?别的不论,单论灵修山那狐妖,凭你自己还救不下来,你还得倒求我!在这说甚么空口大话?”
这一句话直戳了人痛处,把卢绾气得笑道:“咱往后还得在一处营职谋事,你再把话往尽头里说,咱可真没法处了。”
银锦怒道:“你自己没理掰扯不清,攀绊我进来,倒属我不是了?”
卢绾被他一句接一句堵还回来,心知这银锦不晓事理,更不顾人面目,索性放他不理,迳自向东唐君抱拳请罪道:“行,这事说到头了,确实是我为私情害了公事,是我放了伏廷,又害湖君走了七太子,若要问罪认罚,我担了便是!”说着一揭衣摆,屈膝便跪。
东唐君见状,一伸手将他搀住了,摇头笑道:“使不着。我叫你来只为问明事细,不是问你私自纵人离府之罪。”他细细端量了一番卢绾,又道:“你这些日子除了将养伤势,尽惦着这事,早想好这一番说辞了,是不是?”
卢绾叫他看透,也只沉头严色不答。东唐君轻轻一叹,拍了拍他肩头道:“此事不怪你。伏廷原就是我使计请下山来的,委实与你无关。”
卢绾清楚伏廷是被诓下山的,今见东唐君自己挑破,他只佯作惊奇,明知故问:“湖君为何使计,请伏廷来湖府呢?”
不料东唐君沉吟半晌,答出一句:“都是为你的事了。”
卢绾本想顺水推舟,再往深里探一探话,哪承望得出这样一个回答?着实吃了一惊,急忙问:“为我的事,我的甚么事?”东唐君笑着反问:“你心里最重的事,不就是救人么?”卢绾一愣,道:“此事与我救人又有甚么相干呢?”
东唐君道:“白晓被困在灵修山上,伏廷在囚笼阵上的修为,无人能出其右,他必能助你。偏我旧时与他有些误会,不太投志,我怕他不愿见我,才行此下策,请他到湖府来一趟。我既答应了帮你救人,你去东海期间,我自然要替你备好救人诸事了。”
这一番说辞听来,合情合理,竟真似为卢绾的事倾心尽力了。
卢绾听他盛意如此,也不得不示好,忙抱拳上前谢道:“多得湖君为此费心了。”口上虽如此说,心底却并不尽信东唐君所言。他暗暗寻想:“伏廷本就在灵修山,又何需他请?就算真要请伏廷来湖府一趟,只要让我修书一封送去,伏廷无有不应的理,又何必使这徒生枝节的手段?这必还有别的谋算在里头。”正自沉思,忽闻亭外水声哗剌大响。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暗湖波光旋动,隐隐有黑辉在水中闪熠。
芡实两步奔上观水台,弯身瞻望半晌,回头告禀东唐君道:“是蒲萁的乌锦尾。”
东唐君道:“你且看看来报何事。”芡实应令,将乌锦尾捞了起来。
那乌锦尾浑身暗亮,犹如墨石,忽地在芡实掌心吐下一枚珠子,芡实便攥那珠石于手中,闭目凝听。东唐君似料知了启告之事,不待芡实开言,便问:“人去哪里了?”
芡实回道:“往北了,进南山后就没了踪迹。因南山是老龙王潜藏之地,往日少有游驻。蒲萁来信请示,还探是不探?”
东唐君看着水经枰沉吟半晌,忽道:“继续探。将府令传下:南山北川主水、旁支所有游驻,得令后一时两报;但有一处见了行踪,方圆五里地内游驻,一刻一报。不许再失了人。”
芡实答应一声,即把那珠石衔入口中,将调令一字不差,复述一遍,令毕,把珠石吐出,让乌锦尾衔下,将其抛回湖中。银锦跟着站了起来,拿起案上酒壶到水台前,酹酒做赏。赏罢,才令那乌锦尾去了。
卢绾心知这追的必是李镜或伏廷的行踪,心里大感不安,暗想道:“这东唐君数养池鱼于府中,原是广散于河川水域以做线眼之用,这‘好锦鲤’的雅趣真真是个好幌子。”正自琢磨,忽然又听东唐君问:“那人行踪还在么?”
那头芡实回道:“在的,漓江游驻回报,人只留在乘天城内未出。待我请去?”东唐君摇手道:“人未到,物未备,时候未至。不急。”
卢绾听着这主仆对话颇有玄机,心中又寻想:“不知这所问是谁人行踪?未备之物是甚么?又所候何时?”他心中一团迷雾,更感可疑可虑,不由心底焦灼。
这时银锦秉着酒壶走下水台,向东唐君问:“湖君,你今日传唤我们,是否因四渎梭收齐,要遣我等取夺‘天吴’去啦?”
卢绾一听问及天吴,立收心神警听。
却听东唐君道:“取‘天吴’一事不急,我唤你们来是另有要事。”他目光直直投向了卢绾,朗然道:“我想让你们先去灵修山,将困在里面的人救出来。”
卢绾心头一跳。他本就有意游说东唐君先行救人,哪料自己还未开口,东唐君先抢下这话,他既惊又喜,又有些难以置信的,复问:“甚么?”
东唐君含笑道:“那人现在苦困于灵修山中,你不想先救下来么?”卢绾急切道:“我日日夜夜,无有不想这事的时候!”东唐君道:“那很好,此时正是你入灵修山救人的好时机了。”
卢绾不知他话意好歹,恐有诓诈,不敢就应,只忍着心焦,问道:“为何如今是好时机?”
那头东唐君还及未答言,银锦已接口笑道:“你至今还没发现么?救我们回来那一个‘转海回天阵’,得有两位阵法相当的阵主,在湖府、东海两地一同支阵,方才施行得开。湖君在弱水天笼,另一人便得坐镇东海,那个人还是你带过去的呢。”
卢绾听到“两位阵法相当的阵主”,已恍然知道另一人是谁了,再听银锦说这人是自己带过东海去的,心中更大为震惊!他入东海时的种种细情,霎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回闪,卢绾猛然捕住一处,愕然道:“你……入东海前,给我投到桥下的哪青囊,那里面难道装的是锁魂珠石,藏了玉宇天君元神?”
银锦笑道:“除却他,有还有谁呢?”
卢绾只惊得双目瞪直,怔愣住了,心中一阵悔怒翻涌不迭!他暗下一把攥住了拳头,在心里苦苦大喊:“嗐,卢绾啊卢绾!你和白眠在灵修山找那妖物好久,尚且找不到,怎么他投到你手里时,你却不认得呢?他阳身大伤未愈,若当时我留个心眼,将那囊中物坏个粉碎,毁他阴身元神,早早便了却自己心头恨事!那妖道一死,无人支阵,东海夺梭这事也就成不了,那七太子也不用为此愁悴奔波啊……”卢绾思悔不及,却更生无奈,又与心中大叹:“罢了,罢了。只怕这两事都是命定天成,必得要如此的。”
他面上略露了一丝恼恨之色,却又生生捺住,东唐君看在眼里无不了然,便道:“那朝生与玉宇天君一为阳身,一为阴身,我知道你恨杀他了,可我要开回天阵,没他不成,故此才将你瞒下。如今玉宇天君在东海与我收法拢阵,只要我假意拖延,不让其灵神归位,你们便可趁他无暇瞻顾,先去将人救出。”
卢绾沉吟半晌,脸有一丝讥色,瞧着东唐君说:“东唐君真真是计罗并照,连东海夺梭这等大举,也不忘多搭算一件事进来,好将玉宇天君拖住。”
东唐君却似听不出他话中怨意,微微一笑,口上诚切道:“我答应了你救人,安敢不尽力?不论是为天帝夺神器、收四海,还是替你救人活命,于我而言都是同等的大事。”
卢绾知他心意莫测,但听这一番话,语挚情恳,也禁不住暗暗动容,暗思道:“这人既会说情,又善施恩,十分能牵带人心。若非早知了他城府万重,如何招架得住?”
卢绾又说:“既然湖君上心,那救人续命的法子是什么,成算又有几何,还请先告我知道。此行我也好安心。”
东唐君笑道:“我纵使有千百个续命的法子,人不在你手里,都是空谈。你且去了再说。”
卢绾见问而不得答,心觉有且蹊跷,但也无计奈何,惟有顺应他意思走一步是一步,先救下人来再说,便抱拳领命道:“好,那卢某便先上山救人去。”
自此这事就算定下了。
东唐君向旁边一唤:“银锦。”银锦立应:“在。”
东唐君伸手握了握他掌心,柔声问:“我之前授你一皂一青两个锦囊,那皂囊你还带着么?”银锦点了点头儿道:“湖君给的,我一直带着。”
东唐君赞了一声“很好”,便吩咐道:“如今命你与卢绾同上灵修山救人,皂囊你要长攥于掌内,不得离手。内有三枚珠石阐明机要,皆对应阵中三难:入阵无门时,听第一枚;阵数无解时,听第二枚;寻见白晓便听第三枚。时地未至,不得擅开,一旦开囊听令,一切谨遵我囊中旨意,分毫不得有违。你可听明白了么?”
银锦正色领命:“听明白了。”
卢绾见指了银锦同去,心中已大感不宁,再闻得东唐君有音石留令,更加疑虑重重。他忙插口道:“湖君将锦囊授我便是了,此去恐有险叵,不必叫银锦陪走,免教他白受了连累。”
银锦闻言,侧头定定瞧住卢绾。他生来不谙世情,听这话也不知是借故推托之辞,只当是那东海重围后,卢绾一片好意不愿他再入险地,便暗自想着:“这人虽未待湖君忠心,为人却不算很坏。”
那银鳞不解人意,这东唐君却明白卢绾顾虑,微笑道:“你有双魄琉璃镇身,行事陷阵,必不灵便,伏廷又只通阵法不善斗杀,若只靠你们前去救人,恐有诸多不利。我借银锦前去助你,是为以确万全,你毋须多虑。”
卢绾见他说得入情入理,不敢再拒,惟有抱拳谢了,又说:“湖君说此行要伏廷出力,偏他又被我放了出府,我须得快去将他找回来才是。”
东唐君摆摆手道:“不必找了,我已令莲子、菱角先行一步,将伏廷请在辞城十里外的杏香望等候。你们速去会上他罢。”
卢银听了属实吃惊,才知伏廷已经被拿住了,心想东唐君行了这一步,其它事宜必然已筹算好了。他不敢深问,加之救人实在心切,当即与银锦辞出弱水天笼,相偕往杏香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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