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
丁婳带着无徵从后门溜了出来,前往京西竹林,信上地点写得详尽:竹林之畔,渭水支流上唯一的小石桥边。
主仆二人雇了一辆小车,一路上,人烟稀少。到了林边,丁婳更觉残雪枯竹,别有一番景致,她前世竟是从未到过京西这片竹林。
前路为竹林小径,马车过不去,丁婳只能下了车,叫车夫原地等她,她和无徵去渭水边看看。
走了不过十几步便看到了河道,寒冬腊月,渭水结冰,又沿着河道走了一段,终于见到了小石桥,也不负所望,在石桥对岸见到了庾季夏。
两人隔着石桥看到了彼此,上一次见面还是春日,已经过了大半年。
丁婳看见对岸有凉亭与石桌椅,不过都积了厚雪,庾季夏一身青衣立在亭边,身旁的小厮仿佛是在挖着什么。
她只觉得自己运气好,提着裙子走过了小石桥,向庾季夏打招呼。“二公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此处偏僻,四小姐怎么来了。”庾季夏没料到她竟循着信找了过来。
“我好奇啊,埋的到底是什么?”丁婳当不怎么好奇这东西,只是想碰碰运气,再见他一面。
“马上就挖出来了。”真正好奇的庾季夏伸手一指。
丁婳看过去,亭边有不止一个坑,他是真的不记得埋在哪里了?还是地上有积雪找不到地方?
不消一会儿,和风便道:“公子,找到了。”
丁婳与庾季夏一同走过去,只见被和风已经把那个木箱抱了出来,挺大的一个木箱子,足有人膝盖高。
庾季夏道:“打开吧。”
木箱上只是挂了个锁头,并未上锁,轻易的被打开,和风揭开盖子,里面的物件仍被一块布皮包裹着,他手上沾染了泥土,并未去碰布皮。
庾季夏俯身,亲自揭开布皮,里面摞着一些书本,他把最上面的一本拿起来,是他最常看的兵书,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
丁婳走近也看了看,最上面几本书皮上写着策论兵书,都是世族子弟备考会看的书,并没有什么稀奇,“你为什么把他们埋在这儿,还要烧掉?”
“我也不知道。”庾季夏笑着摇摇头。
“是不是底下有什么你珍藏的金银财宝?”丁婳一出口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自己要想攻略他,讨好他现在是不是应该扯一些兵书典故?
“怎么会,大约没有吧。”庾季夏翻翻手里的书,发现还有自己亲笔写的书评笔记,“不如你帮我看一看?”他看着一旁盯着书箱的丁婳笑着说。
“我看看。”经过主人的允许,丁婳这才伸手翻了几本,她与庾季夏不同,每本都只拿起来看了看封面上的字。当把第五本书拿在手上时,丁婳的身体的顿住了。
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庾季夏与和风无徵几人都走近了几步,去看丁婳手边的箱笼。
只见一沓蓝色封皮的书册边——躺着一沓雪白的纸钱。
“我来吧,吓着你了?四小姐去旁边休息吧。”翻书翻到一半,竟然冒出一沓纸钱?还是从地底下的箱子里翻出来的,真是晦气又失礼。“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实在抱歉……”
“没事,没吓到我,你看看下面还有什么。”丁婳又不是真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尸山火海都见过,只是庾季夏的僻静藏宝之处竟然有一沓纸钱?一时间觉得诡异奇特,没反应过来而已。
庾季夏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抱歉,又该做如何解释,一时无言,只是把那沓纸钱和箱中余下的书都掏了出来。
都是他爱看的书,并没有其他奇怪的东西,最后箱底一个长木盒,木盒打开,里面有一箫一笛,还有一些他前几年常用的小玩意儿,比如九连环什么的。
丁婳看见这些只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大老远的埋了这些东西和一沓纸钱……再留个字条哄别人玩儿?不过庾季夏后来什么倒行逆施的事都做过了,这种哄人玩儿的行径,实在是小事。
庾季夏拿出长木盒倒是十分怅然,这盒中的东西都是他前几年喜欢摆弄的,说是爱物也不为过,把这些东西埋在一起是何意?
他又把所有东西放回了箱子里,让和风搬回去,这就跟丁婳告辞了。
“要走了?”这次见面话都没说两句,都是那纸钱坏了兴致。一时语塞,她没有理由不让他走。
“嗯,季夏告辞了,四小姐回程路上小心。”
“不如……我们的马车跟在你的车后面回去吧,你也说了此处偏僻,今日只有我和无徵出来。”
“也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石桥,他们栓马车的地方一左一右背道而驰,丁婳走了两步又回身道:“你可得等我啊,不能自己先走了。”
“好。”庾季夏闻此言不由得轻笑了一下。
几人背身各走出数十步,和风这才道:“这位……四小姐莫不是对公子有意?”
“不许胡言,我就罢了,人家小姐还未论婚嫁。”
“是。”和风只得闭嘴。
二车停靠的地方分别在竹林的一左一右,相隔有一里,丁婳来时这才没有看到庾季夏的马车。
她回到马车里,焦急地要车夫往前赶,生怕人家不等她,再错过了,她可不能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见到了没说几句话,再没涨好感度,无功而返可不行。
好在没行走多远,就看到了庾季夏的马车,他正立在马车旁等丁婳。
丁婳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露出了那个对镜子练习过的微笑:“季夏君何必站在外面等呢,天气这么冷。”
“不妨事,小姐的车在前面先走?”
“还是你的车先走吧?”
“嗯,雪后难行,我的车就先走,你们跟在后面就好。”庾季夏说完便上了车。
丁婳放下窗帘,嘴角迅速垮了下来,又是这种没意义的对话,她要怎么样才有机会像天牢那样说出:“虽然天下人都不信你,但我是信你的。”这种话呢?
庾季夏这辈子这样失意的时光都不会再有了吧?就算有,丁婳能见到第二次吗?
几息后,旁边的马车还是没有发动,只听见和风的声音:“公子,车轮好像陷在雪地里了。”
丁婳再次撩开窗帘,看去,只见庾季夏从容地下了马车,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回以一笑。
马夫牵马,和风在推车,庾季夏站在车旁,从容自若,不失风范。
恍惚回到了上元夜。
以这个世界的时间,差不多已经过了两年,庾大公子庾经文只能再活五年了。
丁婳从背后看着这位负手而立的绿衣公子,挺拔如青竹。只可惜,知小礼而无大义,逆天叛君囚父杀兄,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审视。
感受到了身上这道目光,庾季夏转过头看向丁婳,似有不解。
转过来的是一张少年的脸,男生女相,脸颊上的肉少了不少,只有眉眼有一点锐气,更多的是温润柔和。
丁婳很想问本尊,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你天性如此?但她只是换上笑容问:“盒子里有笙箫,你喜欢奏乐吗?”
“只能说喜欢,不怎么擅长。”
一个自谦的标准答案,不能判断他是不是真的不擅长。
“我以为比起笙箫你更喜欢剑呢。”
“为什么?”庾季夏十分诧异地抬头看她,自己因为听感异于常人早年不喜欢出门,他喜静不喜动是出了名的。虽然他当真爱剑且剑术精湛,但没几人知道。
“因为……”丁婳尴尬地笑,此时对方确实没有展现出来什么武艺天赋,连杜太师的死法都众说纷纭。她总不能说我知道你日后执剑斩过多少将军吧……
“你身形修长又看了那么多兵书,我总觉得你会更喜欢习武一点,尤其是剑术,只是感觉,我感觉错了吗?”丁婳试图混过去。
“是如此吗,我确实是喜剑,只不过不精于此,或许还是萧更擅长一些。”
丁婳干笑一声,不知道你是谦虚还是嘴里面没一句实话。
至高有四大战功——斩将、夺旗、陷阵、先登。史载无武将集齐四大战功,自炎黄以来只有两位获得过三大战功,而我大夏的大将军庾季夏就是第三位。你跟我说你不精于此?你更擅长萧?
“刚刚听你说身边的丫鬟叫无徵?是宫商角徵羽的徵吗?”
“正是。”丁婳这才发现,自己是从窗里向下俯视他,俯视这种人真是难得。
“一首无徵音的乐曲,好名字,取名的人很善乐理吗?”
不善乐理的丁婳略有迟疑,“取名时附庸风雅罢了。”
好在此时马车车轮被推了出去,可以上路了,丁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可聊不了乐理。
车轮滚滚,行至西市,庾季夏看到一个白衣青年背着书箱,策马而过,是绣衣楼副使杨明铮。他脑中却记起了一个策马而过的自己。
去骊山的前一日,庾季夏一人一骑,先是去成衣铺子取母亲给他订做的春装,再跑到西市的小书摊去找书,最后在书摊对面看到了卖纸钱的……清明将至,眼前是许多卖纸钱的小摊,排排纸扎连成一片……
庾季夏从容地笑笑,正好,从那几件新衣里挑到了中意的寿衣,清明时节,正好再买一沓纸钱。
托付谁烧给我呢?父亲?父亲一定会嫌我没用的,为君赴死却还是留恋这些小东西。母亲?哥哥?他俩说不定会把遗物留着,睹物思人,徒惹他们伤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