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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见到江生

面对庄清蘩良久的沉默,江河海很忐忑,她怕自己的名字不是她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怕庄清蘩会让自己还这两百文。

更怕还不上钱,庄清蘩一怒之下报官,自己身陷囹圄。

可是一个名字又哪里来的对与错呢?又不是人人都出自天水赵家,沾上皇姓。

越想越惊,江河海更是吓得无措地松开了先前视若珍宝的玉米。

她想,当时要是她跑得更快些就好了。

掉落声拉回庄清蘩的思绪,地上是一根沾上灰尘的玉米,眼前的女孩,是一颗蒙尘的明珠。

庄清蘩生在一个水网密布的地方,她爱吃鱼,吃惯了鱼,不会错将鱼目当珍珠。

“是个很好的名字。”庄清蘩捡起那棒已被捂热的玉米,拍拍灰尘,矮下身子将迷路贪玩的“孩子”送回小姑娘的怀抱中去。

江河海痴痴地任由庄清蘩把玉米放进臂弯之间,她怎么能如此,江河海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溢美之词来形容庄清蘩。

“还有两根就当抵给我了。”庄清蘩和怀枝另捡起散落在远处的两根玉米。

九岁的小姑娘营养跟不上同辈人,庄清蘩蹲下来也与她一般高。

这一刻江河海看见了什么呢?

原来富贵娘子的裙角也可以落上灰尘,原来只用三两句话就能呵护自己的尊严。

江河海就这样全无防备地庄清蘩被带回了客栈。

她的脑子虽警告她要警惕不熟识之人,可江河海又想,她身无长物,又不兼贵物,为什么不能和这个菩萨般的娘子走呢?

用完午饭后,怀枝先带着江河海沐浴了一番,足足洗了三遍,这浴桶里的水才不再唱黑脸。

怀枝备下了一件年轻女孩大都喜欢的鹅黄留仙裙,将江河海身上那件饱经风霜的袍子换下,如此女儿家的模样就不会有人认错了。

“江小娘子,这个发髻可喜欢?”怀枝拿着木制的梳篦不熟练地为江河海细细梳发。

让怀枝耍大刀舞长剑,她是不在话下。可要是真做梳头娘子的伙计,怀枝就有点犯难了。

平日里这种细致的事情都是藏绿在伺候庄清蘩,怀枝这种习惯砍瓜切菜的力道,庄清蘩无福消受。

还好江河海的头发少,这又没发包,也挽不出什么复杂的发髻,才不至露怯。

“您的手真巧,像织女。”江河海迅速抬眸,又立马低眉,粗粗看了一个大概。

李义山诗云:“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怀枝也是从小女儿家长大的,知晓如西施、东施般捧一颗绞心的少之又少,寻常女郎大都怀着一颗爱美之心。

怀枝想江河海应该是有些羞涩腼腆,偏她又最古道热肠,于是复又热情道:“你再仔细看看我的手艺。”

许是铜镜里不一样的自己太过新奇了,她又抬眼悄悄确认了一次,这般穿戴整齐的真的是自己吗?

“您……,和那位姐姐如何称呼呢?”江河海绞手,小心翼翼地转头询问怀枝。

“我家娘子姓陶。”怀枝自然地回答,还有头饰尚未搭配,顺手就将江河海的头给摆正回去。

江河海已能感受到怀枝的力气是个无底洞,她有些发蒙,给她篦发的是一位金刚娘子?

怀枝已沉浸于妆发之中了,她突然就有些理解京里那些高门贵女出门前都要几个侍婢围着,花上一两个时辰,耗心力地梳发髻、点妆面、试钗环,也算一种繁琐的乐趣。

偶尔一两次确实不错,如不过要让她天天这样,怀枝也是受不了的。

就好比吃那夏日里的荔枝,偶尝两个,觉得此味最是清欢,贪食吃多了,就会染上火症状,再从鼻间生两条血,而后被庄清蘩和藏绿打趣,称她为“血美人”。

江河海本也活泼,可经历世事后变成了一个默声不语的行事,她坚信说多错多。

好在怀枝是一个健谈的人,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卖菜大婶,和谁都能说上两句。

二人相处了小半日,江河海的紧绷的弦也松了下去,真是烈火烧了隔阂,真心换真心。

“陶姐姐是错认了我吗?”江河海见怀枝最好性不过,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头上的动作不自然地顿了一下,怀枝难得沉默了一下,正想着怎么回答呢。

吱呀一声——圆圆的镜面里多出半个模糊的水蓝素纱褙子。

庄清蘩刚踏入房间,气氛就变得拘谨起来了,让自己平添了一种不速之客的感觉。

怀枝搬了个鼓凳过来,将门带上迅速离开。

房间内只剩下两个人。

丰和十三年九月二十日午时,庄清蘩确认怀枝没有绾髻的天分,后遂移开目光,不再瞧那个有些奇怪的发髻。

一看见来人,江河海立马从凳子上直直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攥皱袖摆。

很显然,她怕她。

庄清蘩倒没说什么,轻轻点了点江河海的肩膀,示意她坐下。

熟悉的情形,先前遇见时庄清蘩也是这般点点自己的肩膀。

江河海松开被捏皱的长袖,身体不再那么僵硬紧张,慢慢地坐了下去。

“你是漫无目的般游历?还是想去什么地方?”庄清蘩自如坐下,将流浪生活说得如此委婉。

“齐安。”江河海的颈部低着,蜡黄的小脸与地面相对,庄清蘩隐隐约约能瞧见她的发旋。

庄清蘩实在想不出面前像鹌鹑一样的孩子是如何蜕变成朝堂上的铁血江相,想来也栽了许多个跟头,往喉里灌下过许多苦头。

“齐安?这些日子不太平。”庄清蘩对她的回答略惊,神色一派淡然。

早上施以援手,多半是因为她前世是江生,庄清蘩还没把人真正看作江河海。

“庄丞相在那设立了女学,我……想读书。”江河海难得主动解释,也许是提到了心中所坚定的事,不再瓮声瓮气。

不曾想冥冥之中,二人早有了联系。

“我一个人走得慢,到齐安,事情也该解决了。”江河海盯着留仙裙上的菱格花草纹,娓娓道来。

“庄清蘩?”

庄清蘩平淡如水的情绪泛起波澜,如有人偷渡在她心海之上,几分自嘲的语气跟着飘了出来。

“她,不见得能庇护你。”

江河海女扮男装入朝的冲击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庄清蘩仍有些情绪未化解开来,果断地做出结论。

“不,她庇护过许多人。”江河海猛地抬起下颌,忍不住反驳,连簪上的短流苏都跟着晃动。

“丰和七年,齐大人治水不力,陛下下令处死,庄相进言,才改为流放。”

哦,不过这好像是丰和八年的事。流放到极寒之地,也算一线生机吗?

“丰和十一年,玉西县闹了灾荒,是她主张放粮,救了我们的命。”

其实朝廷根本不愿放出太多粮食,她和何妤等人筹钱额外购置了粮食送过去。

“丰和十二年,陛下欲大兴土木,翻修玄真观,是庄相冒死劝谏。”

犹记徽帝彼时气得将反对的奏疏一把火烧了。奈何朝野上下难得都统一意见,徽帝才不得已搁下。

这是文武百官的功劳,怎么传着传着倒成为她一个人的义举?

不过提到玄真观,庄清蘩心火就旺,不过一年,徽帝就如同处置粪土一般,将银子给洒了出去。

对面的少女越说越急,即使说错了几个字也无暇纠正。

庄清蘩听她细数自己的事迹,面上神色依旧平静,教人不知她心中所想。

“丰和……”

庄清蘩起身倒了一杯茶给江河海,不知道她说得渴不渴,自己听得都有点口干舌燥了。

江河海一时呆呆的,反应过来多,面颊迅速爬上酡红色,略显讪讪,一时忘情,讲得有些太多了。

自己好像太激动了……

“坐”而论道已经满足不了对面的人了,如果再说下去,庄清蘩感觉她都要站起来了。

这番模样,倒是有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可能了。

“我在京城置有产业,可以安排你进书塾。”庄清蘩等着小姑娘一骨碌喝完一碗茶,抛出橄榄枝,也不讲什么过渡。

高门贵女读书识字在南朝是常见的事,大都请专人入府教学。

再次一等的,也不乏有钱人家将女儿家送到女学。

像江河海这样平民出身的女子在律令上也是能入学堂读书的,但现实里却又少之又少。

庄清蘩知道平民女子读书不易,两世都特地在齐安为寒门设置了女学,不收学子学费,还一律供应食宿。

庄清蘩希望这股风潮兴盛起来,可是前世过身后,学堂也一蹶不振,陆陆续续地倒了。

思及此处,庄清蘩的眸光暗了暗。

乍一听到这番话,江河海的眼眸像夜幕中的星星一样迅速闪了闪,坐在对面的庄清蘩自然也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种感觉就像在掌心里放了一把稻谷,诱惑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一样。

是选择被圈养黄金的鸟笼中,扑腾上锈的羽毛;还是翱翔在苍穹中,面临随时被折翼的风险?

“您给我的恩情已经足够大了,我本不该拂了您的好意,可我想去齐安。”江河海脆生生的回答再度让庄清蘩有些意外。

她望向庄清蘩的眸子,几乎没有犹豫,坚定地做出选择。

想到自己接到怀枝的密信时,还在左右为难,庄清蘩就觉得有些好笑。

如今只江河海一句话,她就消了带她走的心思,想来真是自有因果。

庄清蘩第一次见到何妤时,就知道她会是一只高飞的鸿鹄。

至于江河海,她是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麻雀?

也许她将两种选择带来的的结果都想得太极端了呢?

也许这是一只生于乡野,翔于碧空,能搅动京城风云的鹏鸟呢?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那就天高任鸟飞吧,庄清蘩愿借东风,助她上青云。

“好,我会安排人一路护送你到齐安的。”庄清蘩颔首,径直起身离开。

希望无论有没有自己的干预,她的人生轨迹依旧正常。

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江河海有些怅然若失,她趴在妆台上,开始放空大脑。

又要一个人出发了。

她顺从本心,拒绝了庄清蘩的好意,现下又有些后悔。

“若来日有幸在京都会面,我愿亲自为小娘子梳发。”

是陶小姐的声音!

江河海猛然坐起,小手抚上鬓发,希冀的目光不可置信地落在门窗上,似要学张衡也凿出一个洞来窥光一般。

她无端的相信,她会为她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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