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债务的阴影
周三的清晨,天色将明未明,城市还笼罩在一片浅灰色的寂静之中。苏笑笑被枕边一连串急促的手机提示音吵醒。她睡眼惺忪地摸过手机,屏幕上接连弹出的银行短信,让她瞬间清醒,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您尾号3476的账户于11月15日08:02完成转账交易,金额为1,200,000元,当前余额…"
苏笑笑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反复揉搓眼睛,确认那条短信。一百二十万?这不可能!是系统错误?还是…
她立刻登录手机银行APP,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当看到账户余额确实多出了一百二十多万,那个精确到分的数字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视网膜时,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这笔钱,不多不少,刚好是她父亲债务剩余的全部金额,是她这三年来拼尽全力,像愚公移山一样,一点一点偿还后,最后剩下的、也是最沉重的那一部分。
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如同条件反射般,是左新皓。
几乎没有犹豫,她立刻拨通了他的电话,声音因激动和某种说不清的恐慌而颤抖:"左新皓,你…你往我账户里转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左新皓似乎刚被吵醒、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的声音:"笑笑,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苏笑笑的语气不自觉地激动起来,"我账户里多了一百二十万,刚好是我父亲债务的数目。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做?还有谁能这么清楚地知道这个数字?"
左新皓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听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不是我,笑笑。我尊重你的独立性,不会不经你同意就做这种事。而且,"他顿了顿,"如果是我,我不会用这种会让你不安的方式。"
苏笑笑愣住了。他的否认太过直接和坦然,让她一时语塞。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这笔突如其来的巨款,像从天而降的陨石,砸碎了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和努力构建的生活秩序。
挂掉电话后,她坐在床边,思绪纷乱如麻。这笔钱无疑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像一把利刃,斩断了她身上最沉重的一道枷锁。她本该感到狂喜,感到解脱,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不安和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失落。
她像梦游一样,拨通了最后一个主要债权人的电话,手指冰凉。对方确认,债务确实已经在今天早上被一次性清偿了。当苏笑笑追问是谁时,对方只含糊地说是一位"匿名的好心人"代为偿还,以基金会名义操作,不肯透露更多信息。
"匿名的好心人"?苏笑笑放下电话,感觉浑身无力。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又如此慷慨的"好心人"?
整个上午,她都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她在不大的公寓里来回踱步,看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心里却是一片茫然。这笔钱既像是救赎,又像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她的头顶,让她无法真正感到快乐。它抹去了债务,却也仿佛抹去了她过去三年所有挣扎的意义。
下午,她提前来到了沈墨的诊室。她需要倾诉,需要理清这团乱麻。
"所以,有人替你还清了所有债务,但你并不开心。"沈墨听完她有些语无伦次的叙述,平静地总结道,仿佛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苏笑笑绞着手指,眉头紧锁:"我应该开心的,不是吗?可我感觉…很奇怪。好像我过去三年的挣扎和努力,那些熬夜画稿的日子,那些精打细算的窘迫,那些扛着压力不敢倒下的坚持,一下子都变得…毫无意义了。像是个笑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为什么毫无意义?"沈墨引导着她。
"因为这些债务…"苏笑笑停顿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它们不仅仅是一串数字。它们是我与父亲之间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联结,是我证明自己能够承担责任、能够面对困境的方式。是我…没有辜负他养育之恩的证明。现在它们突然消失了,好像我这些年的坚持都成了毫无价值的徒劳。"
沈墨轻轻点头,目光温和而包容:"我理解你的感受。当一个人将某种负担内化为自我价值的一部分时,突然失去它,确实会产生一种身份认同的危机和虚无感。但笑笑,你这些年的坚强和努力,你从困境中走出来的成长,这些内在的价值和力量,不会因为债务的消失而失去意义。你的成长是真实的,它与债务无关,它属于你自己。"
苏笑笑沉默了片刻,沈墨的话像温柔的清风,稍稍吹散了她心头的迷雾。她轻声说,带着困惑:"我第一个怀疑的是左新皓。当他否认时,我既感到失望…又感到一丝庆幸。我很矛盾,沈医生。"她坦诚着自己的拧巴。
"矛盾是正常的。"沈墨微笑,"这说明你开始允许自己接受帮助,但又希望这种帮助是建立在尊重和坦诚的前提下,而不是一种被蒙在鼓里的、自上而下的'施舍'。你害怕失去掌控感,也害怕亏欠。"
离开诊室时,苏笑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沈墨的话帮她厘清了自己混乱的情绪核心。她决定暂时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不让自己沉溺于无端的猜测和不安中,专注于即将到来的画展筹备。
然而,当她傍晚回到公寓时,却发现左新皓等在楼下,靠在他的车边,似乎已经来了有一会儿。
"你怎么来了?"苏笑笑有些意外。
左新皓走上前,眼神里带着清晰的关切:"早上那通电话让我很担心。你还好吗?"他的关心如此直接而真诚,没有丝毫闪躲。
苏笑笑看着他,他眼中的担忧不似作假。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独自纠结,坦白相告:"有人替我还清了所有债务。一百二十万,一分不差。"
左新皓的眼中闪过恰当的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是眉头微蹙:"你确定不是我?"
"银行流水显示汇款方是一家慈善基金会,与你无关。"苏笑笑注视着他的眼睛,不想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我真的错怪你了,对不起。"
左新皓轻轻摇头,语气温和:"不必道歉。我理解你的怀疑。"他看着她依旧紧锁的眉头,轻声问,"但笑笑,既然债务已经解决了,这是好事。你是否可以考虑…稍微放松一下,给自己一些喘息的空间?你绷得太紧了。"
苏笑笑苦笑着摇头:"我何尝不想?但这笔来路不明的钱让我不安。我必须找出真相。"这是一种固执,也是她维持内心秩序的方式。
左新皓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提议道:"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调查。"
"不,"苏笑笑坚定地拒绝,眼神重新变得清晰而倔强,"这次,我想自己面对。"她不能再依赖他,即使是为了"查明真相"这件事本身。她需要证明,即使没有他,她也能处理好自己的生活。
左新皓深深地看着她,最终尊重了她的决定,点了点头:"好。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需要的时候,我都在这里。"
他离开前的话语和眼神,再次让苏笑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许,她真的可以学着再次信任,学着在保持独立的同时,也不完全拒绝来自外界的温暖和支持。
当晚,苏笑笑开始整理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希望能找到关于债务的线索。在一个放在床底、落满灰尘的旧盒子底部,她发现了一个泛黄的、没有寄出地址的信封,信封上是用她父亲熟悉的、略微潦草的笔迹写着:"致我的女儿笑笑"。
她的手猛地一颤,几乎拿不稳那个轻薄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
"亲爱的笑笑: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爸爸对不起你,因为我的错误判断,让你背负了如此沉重的负担…"
信很长,父亲在信中详细讲述了投资失败的经过,他的懊悔、愧疚,以及对女儿未来的深深担忧。在信的末尾,他写道:
"…我曾资助过一位名叫陈宇的年轻创业者,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拉过他一把。他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发誓将来若有能力,一定会回报。他现在是一家慈善基金会的负责人。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实在走投无路,可以去找他。但爸爸希望你不要这么做——我不希望你觉得自己欠任何人,更不希望你因此感到难堪。爸爸只希望你能轻松、快乐地生活…"
苏笑笑放下信,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滴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原来,父亲在生命的最后,还在为她苦心筹划,既想为她留一条可能的退路,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女儿的自尊心。
她立刻打开电脑,上网搜索"陈宇"和慈善基金会的信息。很快,她找到了一家名为"晨光"的慈善基金会,负责人正是陈宇。基金会的宗旨之一,就是资助面临困境的青年艺术家和创业者。
第二天,苏笑笑按照查到的地址,拜访了晨光基金会。
陈宇是位四十出头、气质儒雅沉稳的男士。见到苏笑笑,他并不意外,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来。
"我一直在等你,苏小姐。"他微笑着请她坐下,亲自为她倒了杯茶,"令尊曾在我最困难、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不仅仅是资金,更重要的是信任和鼓励。这份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希望能有机会报答。"
"所以您替我还清了所有债务?"苏笑笑直接问道。
陈宇点点头,眼神坦诚:"是的。这既是为了完成我当年的承诺,也是我个人对林叔的一点心意。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他顿了顿,话锋微转,"但我必须承认,是有人提醒我关注你的处境,我才知道你已经做好了接受帮助的准备,并且…确实需要这份帮助。"
苏笑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是谁?"
陈宇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恪守承诺:"他要求保密。但我可以告诉你,他是真心关心你的人,非常了解你的近况和…你的骄傲。"
离开基金会时,苏笑笑心中已有了清晰的答案。能如此了解她的处境,知道她债务的具体数额,清楚她内心的挣扎与坚持,又如此尊重她的独立性,选择用这种迂回而最大限度保全她自尊的方式帮助她的人,除了左新皓,还能有谁?
但他为什么坚决否认?是为了不让她有心理负担?还是…有别的原因?
当晚,苏笑笑再次拨通了左新皓的电话。这一次,她的声音平静而笃定。
"我见到了陈宇。"她直截了当地说,"是你让他关注我的,对吗?"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只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最终,左新皓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否认:"是。但我只是提供了信息,告诉他你父亲当年的恩情,以及你现在的状况。决定帮助你,用基金会名义操作,是他自己的决定,是基于对你父亲的尊重和感恩。我不想居功,因为那本就是你父亲种下的善因,结出的善果。"
苏笑笑握紧手机,听着他平静的叙述,心中五味杂陈,一股热流冲撞着她的眼眶。"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默默为我做这么多,却从不要求认可,甚至…不愿意承认?"
"因为爱不是交易,笑笑。"左新皓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温柔而坚定,像夜色中最沉稳的山峦,"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也不需要你的亏欠感。我只需要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都有人在你身后。而我做的,只是把我看到的、可能对你有帮助的信息,传递给合适的人。仅此而已。"
那一刻,苏笑笑感到心中最后那一道用以自卫的、冰冷的围墙,轰然倒塌。碎石落下,露出的是一片被温暖阳光照耀的、柔软的土地。
"左新皓,"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确定,"周六的讲座…结束后,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父亲的墓地。"苏笑笑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异常清晰,"我想正式介绍你们认识。告诉他…你回来了。"
电话那端,左新皓的呼吸明显一滞。然后,他郑重地、仿佛许下诺言般地回答:"我很荣幸。"
挂掉电话,苏笑笑走到画架前。《破晓之前》已经完成,海面上的朝阳正喷薄而出,金光洒满整个画面,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她轻轻抚过画布上那温暖明亮的色彩,嘴角扬起一抹真心的、带着泪意的微笑。
也许,真正的重生,不是忘记过去,也不是抹去伤痕,而是与过去和解,带着理解和爱,勇敢地走向新的开始。
而现在,这个开始,似乎才刚刚真正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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