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子息不丰,四十岁上时,膝下也唯有两子,大皇子楚泓和二皇子楚渊,原本还有个三皇子,只是夭折襁褓所以未入玉堞。
太子之位空悬,所以两个皇子虽封了王位,却并无人就藩。老皇帝优柔寡断了一辈子,在两个儿子间犹豫着犹豫着,给俩人又造了个竞争对手出来。
久保十六年,老皇帝借着巡查民情的名义下江南。他厌倦了所到之处山呼万岁的场面,带上几个精锐随从,便微服离了官员精心准备小心侍奉的别馆。
疏雨池塘微风襟袖,怪不得人人尽说江南好。老皇帝安坐画船听雨,偏被一只莲蓬砸了头,他回身怒目,却正对上谢青那张有些仓惶的脸。
十八岁的谢青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盛了一半好奇一半抱歉:“郎君,没有砸痛你吧?”
吴侬软语温柔婉转,老皇帝在京城听惯了官话,眼神再离不开这江南烟雨一般的女子去。
这分明郎才女貌千里姻缘的那些话本一般的开头,再后来,却也平淡许多了。
几月后老皇帝起驾回宫,带回了山海一样的赞誉、民心和当地官员孝敬的江南“特产”,其中也包括有了身孕的淑妃谢氏。
次年,淑妃诞下一子,过了许多月,皇帝像才想起这回事似的,随意摘了个字便打发了掌管玉堞的司礼太监。
彼时的另两位皇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老皇帝亦是年富力强,还从没人想过这个源于宫外的孩子,日后会与这皇位扯上关系。
楚泽长到六岁,尚未见过几面他那以天下万民为子的父皇,先等来了母妃的溘然长逝。
也许是这宫墙寂寞,也许是她思乡成疾,淑妃谢氏于二十四岁这年与世长辞,死前六年,都再未见到君王一面。
史书不会记下她的名字,就像无人在意江南特产是否愿意被送入京城,从此再不得回。
她在世上留下的唯一遗物便是她的孩子。
楚泽人生的前六年未经世事,只像个小尾巴,跟着母亲在冷宫一般的晴岚殿打转转。母亲死了,父亲不喜欢他,他就一个人在宫里摸鱼打鸟,在规矩森严的皇宫,他活得简直像个无人在意的透明人。
楚泽就这样在宫中一个人摸爬滚打着长大,滚着滚着,便滚到了那位名满京城的状元郎面前。
十岁那年,楚泽终于等到了第一个“看得见”他的人。
云镜一点点教他如何执笔写字、持卷读书,教他君臣之道,教他君子品格。
也许一切本应该这样平淡从容地过下去。
但老皇帝的身体突然急转直下,朝野上下一时人心浮动。
右相范立行扶持的大皇子楚泓被匆匆册立为太子,左相萧敬之一派却暗自放出消息:二皇子楚渊才是陛下真正属意的人选。
终于,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楚渊带着府兵和能调集的所有暗卫杀入宫城,以清君侧的名义一剑挑死了楚泓,却没想到老皇帝还留了后招,直接将他生擒。
再优柔寡断的皇帝,对于谋逆一事也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老皇帝震怒之下亲手宰了这弑兄之罪犹嫌不够、还意欲弑父谋反的逆子,自己却也因此气得当场昏厥,这一昏,从此竟再不曾睁开眼。
楚泽被一众宫人从睡梦中唤醒,宫人七手八脚地给他换上他从未穿过的华贵礼服,在无数殿下的呼喊声中,他听到了零星几声陛下。楚泽不知发生何事,心里惶惶,只扭头去看床上的另一人。
那人手拢一件外衣虚虚披在肩头,跪坐下来与他平视,披散的墨发落了满身:“殿下别怕,无论是什么事,臣都陪您一起。”
云镜也不知内情,心下很少见地涌出几分不安来。但他不能说出口,面前的孩子只有他能信任了。
“臣就在这里等您回来。”
…………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勤政殿的小太监拉长了尖细嗓音高声唱道。
楚泽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抠着桌案,只期盼着没人奏本,他还急着回正心殿找老师。
可天不遂人愿,他眼睁睁看着最前排中一人出列下拜:“臣听闻内侄得陛下眷顾,新封女官,陛下抬举内侄,臣替小侄再次叩谢陛下。”
“萧爱卿,”楚泽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你侄女的确很好,朕封她做个女史,也不算抬举。”
萧敬之恭敬伏地,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只是听说陛下将她送去了藏书楼的宫室居住,不知是否太过偏远,难以时时侍奉陛下左右……”
该来的终于来了,楚泽心里冷笑,老东西,若不是你,也没有正心殿前自己对老师做下的那些荒唐事了。
“萧爱卿,朕早说过,朕年纪尚小,暂时不考虑选妃一事,自然也无需你那侄女天天侍奉左右,朕没遣她离宫,已是宽宏了。”
楚泽冷冷扫视一圈,眼神若有似无地在另一侧的范立行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挪开去。
“朕的家事还用不着众卿费心至此,以后再想往朕宫里塞人的,都先想清楚了。”
说完也不等萧敬之与众臣回话,楚泽一拂袖,几步走出了勤政殿。
“陛下退朝——”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再次响起。
…………
云镜这觉睡得踏实,醒后是难得的清爽:没有头痛、没有咳嗽,甚至久违地在一早就有了食欲。
穿戴整齐来至殿前,还是殿外一个眼尖的小宫女瞧见了,蹬蹬蹬跑来先行一礼:“云太傅,您醒了?”
“劳烦,现在几时了?”云镜温声道。
“回太傅,刚过了卯时,大约一刻了。”
小宫女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云镜云太傅,看他果真生得宫人传言里的好颜色,对他们这些奴婢也是和颜悦色,早飞红了脸,不敢细瞧。
卯时一刻……那早朝议事也该结束了——云镜对小宫女的少女心思毫无所觉。
“云太傅,陛下吩咐,不让奴婢们早上吵醒您,外间风大,您还是快些进殿去吧。”小宫女突然回想起楚泽临走的话,忙道。
怎么还真把他当琉璃瓶子似的看起来了,云镜摆摆手,不顾小宫女的劝阻,向勤政殿去了。
也许现在去还赶得及下朝……云镜边走边低头沉思这些天积攒的大小事宜,差点和迎面而来的女子撞个正着。
“您就是……云太傅?”萧煐试探着问道。
“在下云镜,不知姑娘……”
“萧煐,左相萧敬之内侄,这两日新进宫,故而太傅不认得。”萧煐浅浅一笑,似是毫不在意之前传言的样子。
萧煐……萧敬之……云镜只觉得头似乎是被风吹着了,又痛起来。
…………
“老师,你还看不出吗?萧敬之和范立行那帮老东西,朝局未定时,对着我左一个‘源于宫外’、右一个‘出身不高’,就差没指着我鼻子骂我‘杂种’了!现在一个个看见我那些好侄儿都滚去就藩、没有继位可能了,又上赶着把家里的女孩儿往我宫里塞!真当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楚泽越说越气,随手抓起桌上的笔洗狠狠一掷——不知是哪位大师的名作,又或是前朝传下的古董,反正顷刻间也只剩满地迸溅的碎片。
“陛下……陛下自登基以来,几度欲处置先帝旧臣,纵然他们有行为不轨之处,但陛下毕竟羽翼未丰,又师出无名,若现在冒然与其争锋,必然朝野动荡,于陛下何安,于天下百姓何安?无论如何,臣还是以为,不可就此事与萧家决裂。”
云镜表情丝毫未变。而越是这样,楚泽就越是心焦。
“老师,你也与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过黄口小儿,他们给我塞什么人,我就得乖乖照办,对吗?”
楚泽疾步近前,脸几乎要贴上对方。
“‘因时度势,各得所安’,陛下明知臣并非此意。”云镜垂下眼睫,对方灼热而急促的呼吸拂过颈间,激起一阵他痒意。
“可陛下的确还年轻。”
年轻?好委婉的说法,楚泽怒极反笑,云镜居然也和他们站在一边,把自己当个经不得世面的小孩。
“云卿,你分明知道,朕如果真想把那女子赶出宫去,你什么都做不了吧?”
“陛下万民之主,所做所想,自然没有臣置喙的余地。臣唯坚持本心,报陛下以德以誉以诚而已。”
云镜像是未曾从这讽刺的称呼里听出它意,又或者,是听得太分明。
好一个坚守本心,好一个“上怨报之以德、上毁报之以誉、上疑报之以诚”!
原来就因为不想要他们随手塞来的细作,在老师眼里,自己竟成了以怨报德的昏君了。
一桌笔砚被摔个粉碎,楚泽怒道:“好,我就是个听不得谏言的昏君、庸主!云太傅若不改变心意,就跪在殿外不必再起来了!”
…………
——“太傅,云太傅,您怎么了?”萧煐看他表情凝滞,担心得很,怎么说着说着对面就没声了。
云镜终于从回忆掉回现实,抱歉地笑笑:“一时头痛,失礼了。不知姑娘现居何处,可……可见过陛下了吗?”
“云太傅竟不知此事?前些日子陛下已封在下为宫中女官,赐居藏书楼旁的谨言阁,我今正因此事前来拜谢太傅,”萧煐笑道,“没想到会在此碰到。”
女官?赐居?云镜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煐于是细细道来那日拜见楚泽的种种,云镜听完,又是半晌沉默。
“女史的‘谢’字,云镜愧不敢当,一切均是陛下自己的主意,女史记得陛下的恩情就是了。”
“我的道谢原本也不直什么钱,陛下与太傅何故推来推去的?怕还是感情太好的缘故。锦绣,来。”萧煐笑答。
自进了宫,她反而失了束缚,终于流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的活泼性子。
锦绣捧上一个包裹,云镜这才认出,她就是那天殿内端药伺候的小宫女。
“我身无长物,也实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厚礼相赠,只是听说太傅喜好下棋,就在藏书楼内整理了些外面难寻的棋谱孤本,权当借花献佛吧。”
云镜接了包裹,浅笑道:“女史有心了,云镜在此谢过。”
萧煐来去匆匆,看来倒真十分喜欢这差使,完成了道谢任务,急匆匆又回藏书楼去了。
云镜被这样一打断,之前思忖的大小事宜也忘了个大半,正努力调动回忆,却听背后又是一句:“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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