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浓稠,珑华院里的一株垂丝海棠开得烂漫。
花瓣轻盈如纱,紫中带粉,粉里透白,簇拥在细细的花梗上。微风袅袅拂过,花朵摇摇曳曳宛如曼妙仙子翩翩起舞,风姿撩人。
周自珩今日休沐,起得略晚了些。他去园子里练了一会儿拳法,沐浴更衣,只觉通身舒泰畅快淋漓,估摸着孩子差不多睡醒了,便信步往后院来。
余光瞧见树下躺着一人,定睛一看,竟是珑华。
她斜斜躺在一张逍遥椅上,乌发如云迤逦散开,上面散落着几瓣海棠花,增添了几分娇媚之态。身上随意搭着块浅绿色纹有花鸟虫鱼花样的小被,一手搭在耳畔,一手搁在身前,正睡得深沉。
周自珩第一次见她这般,散漫无羁,随心所欲。平日被掩住的风华尽皆展现,满塌春色如美酒横溢,无意瞥见,观者已醉。
他竟有些挪不开眼。
回过神来他不由自嘲,这院儿里除了身为女主人的她,谁敢躺得这般肆意?他方才居然想,这会是谁。
只因记忆里,龙婳是绝不会如此放松的。
恰在此时,雪融进了院子,手里还提着个食盒。见到周自珩也在,她蓦地住了步子。
周自珩知道这丫鬟一直很怕他,之前在他面前话都说不囫囵。那一日为主子打抱不平对他出言不逊,不知是忍了多久才会那样不管不顾。
不过他对忠心的人向来宽容,见她惴惴,便温言问道:“这么早去了哪儿?”
雪融低着头回道:“二奶奶病中常得大奶奶和姑娘探望,叫我买了几样果子,原预备今日邀请她们过来小坐。不料大奶奶的娘家姊妹今日要来,二奶奶便让我将果子送过去,略表心意。”
周自珩想到从前妻子总是畏畏缩缩不敢应酬,也许与手头紧有很大关系。
钱是人的胆,若无银钱支撑,的确很难在交际场上应付裕如。
同样为人子女,女子体谅娘家的心,他是完全可以接受并且支持的。
只是当初龙婳太没有界限,将他们二人定亲的首饰都变卖了补贴娘家。若是娘家当真遇到危机,那也罢了,她挖空心思变来的钱,到他们手里直如砖块瓦砾一般。往赌场里面丢,有几座金山银山都不够,何况并不富裕的周家?
如今她既清醒过来,从前种种,他便释怀了。
他默然片刻,对雪融说道:“以后若是二奶奶短钱用,你就去找长松拿。”
雪融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应下,目送周自珩出去了。
珑华已经醒了,只未睁眼,对话一字不落都入了耳。
她心下好笑,做妻子的要用钱,得去找夫君的小厮要,何等滑稽!
不过对比之前已经有所改善了,她略感宽慰。
用完早膳,她便试着开始练习姜家健身术。
忙时光阴易过,转眼便到了周游快满月的日子。
珑华公主去世也有快一个月,百姓不再禁办喜事,周家这才放手预备起满月宴来。
珑华正在比较几家绸缎庄的裁衣款式和费用,忽见贺庭兰携着周梦鲤来了,便丢开手去。
贺庭兰进门便笑道:“那一日多有对不住,辜负了弟妹的心意,今日我与妹妹特来赔罪。”
珑华亲亲热热让她们坐下,含笑说道:“大嫂说这话可太外道了。我当时在月子里不方便见客,不然那样的热闹我是非去不可的。”
寒暄了一阵,隔壁忽然传来周游的哭声,乳母抱起哄了一阵慢慢平复下去。
贺庭兰便关心起珑华身体的恢复情况来,没聊几句,周游哭声又起,比刚才更凶,听着很是烦躁不安。
梦鲤一个待嫁姑娘,对她们聊的话题不感兴趣,便起身说道:“嫂嫂们且聊着,我去瞧瞧游姐儿。”
她跨出房门,恰好瞧见乳母海氏从茅房里出来,没来得及净手,便着急忙慌进屋子去哄周游。
梦鲤便跟过去,想要提醒乳母。不想刚到门前,便瞧见乳母将衣襟撩起来,她脸上腾地一热,扭头便回来了。
梦鲤忽然记起,这个乳母仿佛是雷氏挑选的,便有些犹疑,不知此事该不该说。
直性子的人,脸上总是藏不住心事。
贺庭兰见她神色有异,便问道:“姐儿睡了?”
梦鲤胡乱“嗯” 了一声,眼前忽然闪过妹妹梦蝶的脸,她到底按捺不住推了推庭兰:“大嫂,我记得你当时对乳母要求颇为严格。无论何时,抱韵哥儿前是必须要净手的吧?”
珑华听出了弦外意,有些紧张:“怎么?”
梦鲤将方才所见说了,又道:“乳母许是担心姐儿,忘了净手也属正常,不过我觉得,二嫂该留心着,若再有下次就要提醒她了。”
珑华名义上是当了妈的人,底子里却还是个未婚的大姑娘,哪里会在意到这些细节问题?
贺庭兰的脸色严峻起来:“小妹说到这个话题,勾起我一桩心事来。你病重时,我担心过给姐儿,便去交代海氏不要抱孩子进你房间,留心孩子体温。我才刚说完,她便嘴巴对嘴巴给孩子试温度。我当时急忙制止了她,后来想跟你说,你病得人事不省,二爷又忙得脚不沾地,七岔八岔竟给忘了。”
这时孩子又哭起来,一声比一声烦躁。
珑华坐不住了,她叫雪融去把孩子抱过来亲自哄。往常这孩子不管哭得多厉害,只要挨着娘亲就会慢慢平静下来,今日却越哭越凶,喉咙都哑了也不肯停下。
就在抱哄间,珑华突然发现了异样:孩子的嘴巴里竟然有许多白屑!
一块一块的白屑如糜烂的白粥一般,牢牢覆在孩子殷红的口腔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奶渍。
珑华用干净的锦帕擦了擦,白屑是擦去了,底下却渗出了血。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贺庭兰只生养过韵哥儿一个,不曾见过这种情况,一时也有些懵。
海氏跟过来瞧了一眼,浑不在意地说道:“奶奶们年轻,经见得少。这不过是鹅口白,小孩儿得这个病很正常。蘸点儿红糖给她擦掉,出点儿血结了痂,慢慢就好了。”
说着她当真去厨房取来了红糖,手指上蘸了点儿就往周游嘴里塞。
珑华打掉她的手,厉声说道:“你先去洗手!”
海氏猛吃一惊,二奶奶临产前半个月她就住进来了,早摸清楚她的脾气,是个最好说话的人。便是生完孩子有所改变,想来也不过是依仗着生育功劳撒两天娇儿。
就她的家境与性子,还能张狂到天上不成?
她便堆起笑脸说道:“二奶奶不知,方才恰好去如厕,细细洗了手才过来的。”
梦鲤是个直来直去的人,生平见不得这样的事,便指着她说:“我方才去看姐儿,分明见你没有净手就抱孩子,你怎么撒谎?”
海氏知道梦鲤的性子,便软和下来:“姑娘说的是,方才担心姐儿哭,一时给急忘了。刚一想起,就赶紧去洗了个手,不信您闻闻,香胰子的味儿还在呢!”
她料官宦之家的女眷们都自矜身份,谁会来闻她的手,却忘了一旁的雪融。
雪融拉起她的手就要闻,见她心虚挣扎,哪里肯松手,使劲凑着嗅了嗅:“睁眼说瞎话,哪儿有香胰子的味儿?二奶奶,她扯谎!”
海氏急着自证清白,脱口说道:“你这丫头血口喷人,我前后生养了五个孩子,难道不比你懂得怎么照料?”
孰料雪融听了这话蹦得更高:“五个?当初龚大娘带你来的时候,明明说只生养过两个哥儿,乳汁正旺,这会子怎变成了五个?”
珑华与梦鲤不懂这其中的利害,贺庭兰却是明白的。
生养过的女子都知道,头胎时母乳是最丰盈的。正年轻健壮的身子,精力也旺盛。越往后,母乳越差。
按理说挑选只生养一个的最好,可是选乳母,首要考虑的是健康。
外表看不出,便会看她生的孩子长得如何,有无病患,是否强健等等。
所以人们会挑选生养过两个孩子的人,母乳能够保证,也能通过两个孩子得身体状况,分辨出她的乳汁质量来。
这样的乳母,身价最高。吃住全包,一年不少于十两银子,另外每个季节要给置办最少三套新衣。
当初周自珩将此事托给雷氏,指明了要这个等级的乳母。而雷氏,则把这件事交给了她的陪房龚婆子去办。
贺庭兰与梦鲤对望一眼,都不知说什么好。
雷氏那样要面子的人,打她身边人的脸,比打她自己的脸更狠。
她俩都望着珑华,看她如何处置此事。
珑华看着孩子难受的样子,心下气得倒仰,面上却硬生生忍住了,她将那碗红糖推开,吩咐雪融:“叫长柏速速去请大夫来。”
又对贺庭兰梦鲤说道:“大嫂,妹妹,你们先回去歇息。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请你们先不要告诉太太,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待二人走远,她让雪融将孩子抱走。
关上房门,她就变了脸,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海氏。
海氏兀自撑了半晌,实在有些吃不消:“二奶奶,我方才确实撒了谎,今日姐儿闹得太厉害,只顾着哄她,便没有留心细节。今后,我一定改。”
珑华淡淡一笑:“不为这个,我晓得带孩子有多辛苦。说说吧,你与龚氏是何关系?”
这可戳到海氏的得意点了,她挺直腰杆梗着脖子说道:“我是龚大娘的堂姑家妹子。”
堂姑,这关系不算太近。
珑华虽不食人间烟火,却是权谋机变之地里长出来的,耳濡目染,熏也熏会了。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锭银子把玩,唇角弯弯:“想必你也知道,我与太太不大合得来。我这个人呢,坏起来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可若是你帮我捏住龚氏的短,打了太太的脸,让我从此扬眉吐气,你的身价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
她将银锭重重往桌子上一砸:“给你一刻钟时间,你自己思量。”
话音刚落,海氏就两眼放光:“我说,我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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