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
祈昭蜷缩在冷宫角落的茅草堆里,身上单薄的夏衣根本无法抵御这料峭春寒。破败的窗棂漏进呜咽的风,吹动着满地尘埃,也吹散了她曾经倾国倾城的容颜,只余下病骨支离和满目疮痍。
曾经,她是大将军府最耀眼的嫡女,父亲战功赫赫,母亲出身清贵,她是京城最璀璨的明珠。可如今,她不过是这深宫里一捧无人问津的黄土,一个被废黜等死的太子妃。
不,或许连太子妃都不算了。自从三个月前,父亲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将军府一百三十七口人,包括她那刚满三岁的侄儿,尽数血染刑场,她这个出嫁女也被瞬间打入地狱。
“吱呀——”
沉重的宫门被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一道窈窕的身影,裹在华丽温暖的狐裘里,逆着光,缓缓走了进来。那身影,祈昭至死难忘。
她的好庶妹,祈月。
“姐姐,这冷宫滋味如何?”祈月的声音依旧柔媚,带着惯有的、令人作呕的娇弱,此刻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得意。她身后,跟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正是她曾经倾心爱慕、如今恨之入骨的太子,皇甫弘。
祈昭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双曾经清澈明媚的眸子,此刻如同燃尽的死灰,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女。
皇甫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漠如看蝼蚁:“祈昭,你还在苟延残喘什么?祈家逆党,早已伏诛,你活着,也只是徒增耻辱。”
祈月掩唇轻笑,依偎在皇甫弘身侧,语气天真又残忍:“太子哥哥,别这么说姐姐嘛。姐姐怕是还不知道,为何爹爹通敌的证据会如此确凿吧?”
祈昭瞳孔一缩。
祈月欣赏着她骤然绷紧的身体,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令牌,那令牌上刻着特殊的暗纹,是祈家暗卫的联络信物,唯有极核心的人才能持有。
“多亏了姐姐信任我,将打理部分嫁妆和府外事务的权利交给我呢。”祈月把玩着令牌,笑容甜美,“那些与敌国来往的密信,自然就能悄无声息地放入爹爹的书房了。还有啊,爹爹那封请求增援边疆的急报,也是我,亲手把它换成了求援敌军的叛国书。”
“为……什么?”沙哑破碎的声音,终于从祈昭喉间挤出,带着血沫。她待祈月如珠如宝,母亲早逝,她将这个庶妹带在身边,教她识字理账,为她争取最好的姻缘,不让继母苛待她分毫!
为什么?
祈月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柔如毒蛇吐信:“为什么?因为同样是父亲的女儿,你是高高在上的嫡女,万众瞩目,而我,只是个庶出,永远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因为你拥有的的一切,都该是我的!太子妃之位,父亲的宠爱,本该都属于我!”
她顿了顿,笑容愈发灿烂,带着一丝诡异的母性光辉:“还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有两个月身孕了。等你死了,太子哥哥就会扶我为正妃。我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很好。”
一家三口……祈昭的心被狠狠撕裂。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却在三个月时,莫名流产。御医说是她体质虚弱,如今想来,只怕也是拜她这位好妹妹所赐!
滔天的恨意如同怒火,瞬间焚尽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想扑上去,撕碎这对狗男女!可她早已油尽灯枯,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皇甫弘似乎厌倦了这场戏码,冷声道:“跟一个将死之人废什么话。祈昭,念在夫妻一场,本宫赏你一个全尸。”
一个小太监端着一个托盘上前,上面放着一杯酒盏,烛光下,酒液泛着幽蓝的光。
鸩酒。
祈昭死死地盯着那杯酒,目光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一一扫过皇甫弘和祈月那写满胜利和鄙夷的脸。
“皇甫弘……祈月……”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令人心悸的诅咒,“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祈昭对天发誓,定要饮尔等之血,食尔等之肉。将你们加诸在我祈家身上的痛苦,百倍、千倍奉还!我定要你们……永堕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那目光太过骇人,竟让皇甫弘和祈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还愣着干什么,送她上路!”皇甫弘恼羞成怒地喝道。
小太监强行掰开祈昭的嘴,将那杯鸩酒灌了下去。
灼烧般的剧痛从喉咙蔓延至四肢百骸,鲜血从她的眼角、鼻孔、嘴角溢出。意识涣散之际,她仿佛看到冷宫之外,皇城的方向,燃起了冲天火光,喊杀声震天。
恍惚间,似乎有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闪过——赫连煜,那个权倾朝野,冷酷残暴,最终起兵覆了这皇甫江山的摄政王。据说,他攻城那日,曾疯魔般冲入东宫寻找什么,最终却只抱出一具焦尸……
真是可笑啊。若有来世,她绝不会再被虚情假意蒙蔽双眼,她要握住最锋利的刀,将所有仇敌,挫骨扬灰!
恨!滔天的恨意成了她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唯一的感知。
──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口鼻,剥夺着她的呼吸。肺部像是要炸开一般疼痛。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冰冷的鸩酒之下,死在更冰冷的恨意里。
怎么还会感受到溺水的痛苦?
求生的本能让她开始挣扎,手脚胡乱地划动着。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提出了水面。
“哗啦——”
新鲜空气涌入,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大小姐!大小姐您没事吧?”耳边是丫鬟带着哭腔的、熟悉又陌生的呼唤。
她勉强睁开眼,刺目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雕梁画栋的水榭,周围是盛放的荷花,以及一张张或担忧、或好奇、或带着隐秘幸灾乐祸的脸庞。
这是……京郊别苑的荷花宴?
她低头看向自己湿透的衣衫,是时下最流行的软银轻罗茉莉裙,这是她十五岁及笄那年,父亲特意为她置办的!
她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回到了这个改变她命运轨迹的荷花宴上?
前世,就是在这里,她被祈月设计推入水中,虽被救起,却因不慎落水,衣衫不整被众多男客看去,名誉扫地。从此,她背上了一个轻浮蠢笨的名声,也为后来祈月一步步取代她在府中地位、甚至最终赢得太子怜惜埋下了祸根。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了?你可吓死月儿了!”一个带着哭腔,娇柔无比的声音响起。
祈昭抬眸,看到了那张她恨不能食肉寝皮的脸——祈月。
此时的祈月,不过十四岁年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楚楚可怜,眼角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正试图上前来握住她的手。
“都怪月儿不好,没有拉住姐姐。”祈月哭得梨花带雨,话语却将不慎落水的罪名牢牢扣在了祈昭头上,“姐姐就算想摘那支并蒂莲,也不该如此冒险啊。”
周围顿时响起了细微的议论声。
“原来是自个儿贪玩落水的啊……”
“将军府的嫡女,怎的如此不知轻重……”
祈昭心中冷笑。前世,她就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又因祈月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和看似维护实则抹黑的话语弄得百口莫辩,只能懦弱地哭泣,坐实了罪名。
但这一世,不同了。
在祈月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祈昭猛地抬手,用足了力气,狠狠打开了她的手!
“啪”的一声脆响,让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祈月捂着手背,难以置信地看着祈昭,眼泪要掉不掉,显得更加委屈:“姐姐……你……”
祈昭无视她,借着丫鬟的搀扶站起身。她浑身湿透,发髻散乱,本该是狼狈不堪的。可当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怯懦和慌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沉静,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祈月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刚从水中出来的虚弱,却异常坚定:“妹妹,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为了摘并蒂莲自己失足落水?”
祈月被她看得心头一悸,强自镇定道:“是、是啊。姐姐方才不是一直看着那并蒂莲吗?”
“哦?”祈昭微微挑眉,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我落水之前,分明是背对着那片荷花,在与李尚书家的千金说话。如何能一直看着那并蒂莲?莫非妹妹的眼睛,能拐弯不成?”
众人一愣,仔细回想,似乎确是如此。
祈月脸色微变,急忙辩解:“许、许是妹妹看错了,当时太担心姐姐了……”
“担心我?”祈昭打断她,语气平缓却带着压迫感,“我落水时,感觉背后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妹妹就站在我身后,你可曾看到,是谁推的我?”
“我……我没有看到有人推姐姐。”祈月矢口否认,心跳如擂鼓。今天的祈昭怎么了?怎么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是吗?”祈昭不再看她,而是转向负责打理这片荷苑的管事嬷嬷,沉声道,“嬷嬷,麻烦您看看我后腰位置的衣裳,是否有一个清晰的泥印?若是自己失足跌落,痕迹应在身前或侧身。若是被人从后推搡……”
那嬷嬷闻言,连忙上前仔细查看。片刻后,她脸色凝重地回禀:“回各位贵人,祈大小姐后腰衣衫上,确实有一个半掌大小的泥印,指印清晰!”
“哗——”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祈月!
祈月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摇摇欲坠:“不……不是我!姐姐,你为何要污蔑我?”
祈昭却不理会她的表演,她暗中将一直捏在指间的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精准地刺入了祈月腿部的某个穴位。
“啊!”祈月只觉得腿部一麻,伴随着一阵难以忍受的酸痒,控制不住地惊叫一声,整个人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向前扑倒,直接摔了个狗吃屎,发钗滚落,头发散乱,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柔弱优雅?
周围的贵女们有人忍不住低笑出声。
祈昭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羞愤欲绝的祈月,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大仇得报一角的冰冷快意。这,只是开始。
她淡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掷地有声:“今日之事,孰是孰非,想必诸位已有判断。我祈昭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容不得他人肆意污蔑,更容不得暗箭伤人!”
说完,她不再多看众人一眼,裹紧了丫鬟递过来的披风,挺直了脊背,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然而,就在她转身抬眸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水榭对面,那座最高的观景阁楼。
阁楼的窗边,立着一个身着玄色蟒袍的身影。那人身姿挺拔,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只能感受到一道审视、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视线,正穿透喧嚣,精准地落在她的身上。
祈昭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赫连煜!
是那个此时还未权倾朝野,但已是皇帝倚重、手握权柄、令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他怎么会在这里?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对他毫无印象,他们之间并无任何交集。
可这一世,她注意到了他。
那个在前世,最终覆灭了皇甫王朝,据说也曾为她疯魔的男人。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祈昭心中迅速生根发芽。
复仇,她需要力量,需要一把最快、最锋利的刀。而眼前这个男人,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接近他,利用他,借他之手,将那些仇敌一一送入地狱!
她的目光与那道冰冷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闪躲,没有畏惧,只有冷静与试探。
赫连煜……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指尖微微蜷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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