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朱雀皇宫灯火寥落,皇帝的寝宫尤为暗沉。它立于幽静的皇宫深处,黑沉得像是一头会吞噬人生命的巨兽。
寝殿里的空气凝滞沉重,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奇怪味道,那味道似药非药,还掺杂着一丝奇异的香气,不过这样浓烈的味道依旧掩盖不住从龙榻上传来的腐朽之气。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殿中的死寂,穆衾寒自殿外的浓浓夜色中走来,没入殿内更为幽深的黑暗之中。
这似乎是连月光都畏惧涉足的所在,沉沉的黑暗笼罩了寝殿里的每一处角落,所有的事物都隐藏在这令人看不分明的黑暗之中。
穆衾寒的目光却敏锐地扫向了床畔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那是为皇帝续命的蛊女。
他注视着她,声音如这夜色一般阴沉:“陛下圣体如何?”
阴影中的蛊女微微动了动,像是无声的提线木偶。她没有出声回答,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虽然殿内没有一丝光亮,但穆衾寒还是明白了那蛊女的意思,他似乎是有些头疼,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紧皱的眉心,“把蜡烛点燃,有圣旨需要陛下过目。”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身影自寝殿的角落走出,小心翼翼地点燃了蜡烛。
几盏宫灯在巨大宫室的角落发出微弱的光亮,豆大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蛊女给皇帝续命用的蛊虫十分奇怪,吹不得风也见不得光,因此平日里这座寝殿门窗一律紧闭,日常也不会点灯,即便有时需要点燃蜡烛,也会像今日这般只在角落里点亮几束微弱的火苗。
穆衾寒往前走了几步,靠近龙榻旁那层层叠叠的玄色帐幔,将手中拟好的圣旨递给了守在榻前的蛊女。
那些层层堆叠的帐幔也是用来防风的,它们将龙床紧紧围住,只留出一条缝隙,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幽暗的囚笼。
那蛊女不知在圣旨上洒了些什么药水,一些小虫子从她的袖子里钻出来,在圣旨上爬了一圈,然后又乖乖地排队钻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蛊女才点了点头,随即两名宫人上前,轻轻拉开了龙榻前的帐幔。
帐幔拉开之后,卧在床上的皇帝转过了脑袋,睁大了眼睛瞪着穆衾寒:“你还记得来看我?你干脆当我死了算了。”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种腐朽的苍老,喉咙里也总是发出“嗬嗬”的痰音,不过他说话还算是流畅,听起来甚至很有几分力气。
穆衾寒站在原地不动,身影在寥落的烛光中显得格外高大挺拔,他就这样盯着皇帝看了一会儿,然后催促他:“别废话了,看完了就盖章,明天上午我就要颁旨。”
一双枯骨般的手从明黄的锦被下伸出,皇帝接过蛊女递来的圣旨,只扫了一眼便嚷嚷起来:“赐婚的圣旨?你两个月没来看我,也不告诉我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一来就让我给你赐婚?”
穆衾寒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下:“还有力气嚷嚷,看来还可以多活几年。”
便在此时那蛊女抬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双手,指尖似有若无地悬在皇帝的身体上方,仿佛牵引着无形的丝线。片刻之后,一只黑色的虫子从皇帝的鼻中钻出,静静地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僵硬地坠了下去。
与此同时,又有一只虫子从蛊女的衣袖中飞出,飞快地钻入了皇帝的鼻子里。
眼前这一幕像极了一场神秘的交接仪式。
在旧的虫子钻出来而新的蛊虫还没有进入身体的时候,皇帝突然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艰难而短促,直到新的虫子钻入了他的鼻中,他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
他本是将死之人,全靠那奇特的蛊虫吊着最后一口气。
待皇帝彻底恢复了力气,那蛊女才将手收了回来,然后她无声地望了穆衾寒一眼,眼中的意味很明显。
不能让皇帝情绪激动,每换一次虫子他就少一口气。
躺在床上平复了半天,皇帝才重新开口问道:“你连旨都拟好了,还要我盖什么章?自己盖不就成了?”
他这话很有几分赌气的意思,见穆衾寒没有回话,他又自顾自地道:“就算你非要给她脸面,非要赐婚不可,行,我可以盖章。但我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娶一个商户女?她这样的出身,做侧妃都够呛的,你还要她做你的定远王妃?”
等到皇帝一口气将他的问题都问完,穆衾寒才缓缓道:“皇兄,正是因为我看重她,非要她做我的王妃不可,所以才来找你过目。”
他的目光落到皇帝手中的那道圣旨上,“成亲那日你是不能来了,她的家世生辰包括样貌品性都写在圣旨上。”
他那一声皇兄唤得情真意切,自从成年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唤过他了。
皇帝沉默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拿起圣旨,又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然后略有些沉痛地道:“但你这圣旨上都快把她夸成一朵花儿了,我看不到一点真实有效的信息。”
穆衾寒知道,他这样说其实便是允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后皇帝朝穆衾寒伸出了手。
穆衾寒将早已准备好的玉玺递上,亲眼看着他在那道圣旨上盖上了章。
皇帝喘了几口粗气,喉咙里再一次发出嗬嗬的怪响,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缓过来,紧接着他问出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你执意要娶她,让她成为你的王妃,也就是成为前朝后宫的众矢之的。你……护得住她吗?”
皇帝似乎是在苦笑,然而他的唇角费力地牵动着枯槁的面皮,终究是因为太过虚弱而无法做出什么表情。
他轻飘飘地问出这一个问题,但这问题的分量却重逾千斤。
穆衾寒不会不明白,若真的成为了他的正妃,沐毓露商户之女的身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与后宫之中,本就是最大的靶子。
皇帝的声音继续在阴冷的寝宫响起:“你不要走我的老路,不要像我一样、像我一样让心爱的女子……”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重重地咳了起来。
蛊女又一次向穆衾寒投来一个目光,于是穆衾寒便知道,今日同他见面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穆衾寒沉默了片刻,认认真真地将盖了章的圣旨收好,然后再次抬眼望向皇帝。
他的目光很深邃,仿佛越过了躺在床上垂死的兄长,穿透了重重的宫墙,望见了不远的过去与未来。
紧接着他微启双唇,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曾告诉过我不做他人妾,我若想要娶她,便只有让她成为王妃,既只能让她成为王妃,那便一定会护她无虞。”
一声破碎的笑从皇帝干裂的唇中溢出:“不做他人妾?倒是个有志气的女子。”
他问了穆衾寒最后一个问题:“我很好奇你到底喜欢她什么?竟能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
穆衾寒回答得很快,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我从未见过像她这样有生命力的人,只有看见她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依然活着。”
皇帝听到这句话之后怔了怔,似乎也想起了往昔记忆中的什么人,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点了点头:“有生命力的人……是啊,是啊,有生命力,这宫里的一切都是腐朽的,而她有生命力……”
蛊女在这时抬手示意,几个宫人上前,再次将重重叠叠的帐幔合上,熄灭了角落里的灯盏。
偌大的寝殿顿时重新归于黑暗。
穆衾寒在床前伫立了片刻,转身欲走,忽然听见帐幔之后的人道:“照顾好鹤明,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穆衾寒顿了顿步子,“你多活一日,他的日子便好过一日。”
说完这句话他抬步离开,沉稳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了殿外。
穆衾寒本不是心急之人,他的心思原本也的确如沐毓露所猜测的那般,在他眼里她就如同一朵花儿,或是一只蝴蝶,在阳光下恣意地绽放着舞动着,她也许会给他找一些麻烦,但无论如何不可能离开这里。
可是三州堇璱的出现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准确来说是沐毓露对待三州堇璱的态度,他们二人的相处,每一个举动都令他觉得刺眼。
他必须立刻将这朵花儿移植到自己的花园里,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觊觎她了。
这道赐婚的圣旨一大早就从宫里发出,宣旨的宫人马不停蹄赶到沐府,然而彼时沐毓露恰好不在府中。
她和风问棠一起去赴齐知止的践行宴了。
前来接旨的是沐玉罡夫妇。
宫人宣读圣旨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等到圣旨宣读完毕,沐玉罡喜不自胜地双手接过,又是叩谢天恩,又是打赏宫人,忙活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去找沐毓露。
得知沐毓露一早便往天下第一楼去了,沐玉罡又急又气地吼道:“还不赶紧去把她给我叫回来!马上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这样不知检点,在外面到处乱跑!”
下人们忙不迭地应着,正要出门去找沐毓露,却被沐昭氏叫住。
她冲身旁的沐晚意使了个眼色,“这样好的消息,自然要家里人去告诉她,你现在便赶过去吧,亲口告诉姐姐这个好消息。”
沐晚意也笑得开心,当即答应下来,领着人便往天下第一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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