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衣没有罚他,带着他去了归云斋的后堂。
归云斋前厅是顾寒衣的庭院和住所,后堂是他修炼的场地。
一片天光云影间,裁出半亩方塘,塘中波光凌凌,浮动着仙气渺渺的白雾。
林怀恩深吸了一口气,这半边山峰视野开阔,远眺可看见七八座高峰,云雾在山峰间缭绕,丝丝缠缠,连绵千里不绝,仿若一副流动的画卷。
他还是这么喜欢云……
上一世,清风殿内,林少恩处理完战事公务,最常见到的,便是他孑然独坐于悬窗旁,出神地凝视从崖底深渊澹澹升起的青烟。
袅袅烟云缠绕不绝,绕着宫廷矗立的柱子一路上升,直到崖顶,被地面的热气化开,细细水滴撒在崖间、谷底。
那人的侧脸孤寂、漠然,让林少恩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是顾寒衣总能如七日缱绻镜中那般温柔可亲,又时时欣喜就好了!
他不是没有过把顾寒衣永远留在七日镜的念头。
可是,七日情缘镜有个巨大的缺陷——为了诱导先入者入幻、错将后入者当做心上人,镜子会抹去前者的一些神智,久而久之,损失的神智渐渐无法复原,那人会彻底变成个傻子。
为了说服他,万俟礼引他去了暗室。
昏暗斗室中,点着豆大的火光,一人穿着褐黄色旧衫子,独自跌坐在地板上,听到响动,茫茫然回首,双眸中半点神智都没有。
万俟礼上前几步,将他扶起,“师兄,你又摔了?”体贴地拍掉那人身上的灰,对面坐下,指着自己道,“还认得我吗?”
那人生得高大英俊,肤色微黑,指尖上长着剑茧,体内灵气运转,像是一名剑修。
敞开的衣衫中,露出肌理分明的小腹,他却毫无羞耻,任人打量。
万俟礼细心将衣衫拉好,柔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只是不管说什么,对方都置若罔闻,兀自“唉唉”发着怪声。
厌恶这幅景象,林少恩别开脸去。“你师兄怎么了?”
“刚得到这面镜子时,我正恋慕着同门师兄,奈何这人从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设计将他诓到了镜中……”万俟礼丝毫不觉他的师兄吓人,满目柔情相对,只当他还是五华山上潇洒风流的大师兄,“一开始,我谨遵只能停留七日的限定。陛下,你体会过的,”万俟礼苦笑,“他在镜中对我有多好,出了镜子,就有多无情……”
林少恩默然无语。
“后来,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加上我修为低,只靠迷药根本制不住师兄,他迟早有一天要挣脱了罗网,离我而去的……”万俟礼的声音渐生残毒,“我不能、只有他,我不能……”膝上拳头收紧,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一天,我想着,宁可两人都死在镜中,也不能让他满怀怨恨我之心,一走了之,所以,我带着他,长长久久地住在了里面……”
“你们呆了多久?”
“九天。”万俟礼声音异常平静,“到了第九日,镜子突然将我们震了出来,然后,他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他伸手擦去师兄嘴角流出的涎水,“其实,这样也很好,比以前更好……”
摇曳、晦暗的烛光照映着这两人的脸,一个癫狂、一个痴呆,相对而坐。林少恩难以忍受这怪异场面,转身就走。
有了这前车之鉴,再次入镜,林少恩时时记得数着日子。关了顾寒衣一年多,他也就进去体会了七回。
后来,顾寒衣趁着他被皇后刺伤的时机逃走,再见面,两人已是兵戎相见。
战场上屡遭挫败,令林少恩渐渐醒悟这面宝镜的可怕之处——诚然,在镜中久了,前面进去的那人会慢慢丧失神智,成为一个傻子;但后进来的人,却是愈发不愿清醒,落得个癫狂谵妄的下场。
正如万俟礼、正如他……
此时,见到顾寒衣身披白衣,站在云雾之间,仙风道骨,似随时可飘然飞升,林怀恩有种伸手拉住他的冲动。
他不喜顾寒衣身着素色,也不爱看他站在云雾水烟之中,就好像顾寒衣从不属于他这地底爬出来的污浊魔物。
他只不过是顾寒衣飞升前的一道历练、一道劫数。
待他羽化,自己这块脏兮兮的黑泥巴,就会自动从不染尘俗的天衣脱落,摔得粉身碎骨。
顾寒衣手持长剑,长带飘然。山风烈烈吹动,轻薄的衣料紧贴身体,更显得体态修长纤秀,又因长年练剑,举手投足,自带力道。
以此凛然仙姿,在他面前演示了一套入门的素心剑法。
这套剑法,林怀恩在外门修炼时,也曾看剑师演示过。
但顾寒衣使得格外不同。
飘然兮似流云飞雪,凝然处若渊渟岳峙,剑气带着风动,卷起数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落英,点点撒撒,在半空中盘旋凝滞,许久不得落地。
半束的长发在脸旁拂过,发丝勾勾缠缠,更衬出肌肤莹白如玉,那双被水汽沾染的黑眸灵动温润,林怀恩呼吸都要停住了。
一套剑法施展完,顾寒衣蓦然发现,他这个新徒弟,好像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盯着他。
“你到底在干什么?”收起明霜,气恼地瞪着这个神游天外的首徒,“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林怀恩回过神来,方才满肚子乌七八糟的绮念,完全没听到刚才顾寒衣问他什么,连忙拱手,“师尊方才问什么?”
顾寒衣抿了抿唇,压住火气,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可曾看出这套剑术,与你们在外门所学的,有何不同?”
“师尊剑气非凡,灵力四溢,招式虽慢,效力却放大百倍。”林怀恩答得从善如流,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他上辈子也算白活了。
“哼!”顾寒衣不置可否,伸手一挥,数十把形态各异的兵器凌空而来,悬空环停在林怀恩四周。
上一世的最后几个月,前魔尊一直在顾寒衣带领的义军追击下疲于奔命,看到这熟悉的一幕,后背炸起一层白毛汗,缩了缩脖子。
看到他露出害怕的神色,顾寒衣安抚性地挥挥手,让数十把刀枪剑戟离他远了些。
“既入了我的师门,不可再去想什么炼器之类。你这身灵脉,确实充盈,可惜定力不足、精度不纯,我看过你在武试上的表现,力道、架势十足,可惜的是太过粗糙,这种精度拿去炼器炼丹,简直是笑话。”
林怀恩咬了咬牙,心想,我适不适合炼器炼丹,要你罗唣?待我天地洪炉**修成,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顾寒衣兀自说,“劝你不可任性,这里的兵刃武器,为师都能指点一二,你选吧。”
在那些明兵锐器上扫视一圈,眼珠转了转,转身对顾寒衣说,“弟子见识浅薄,不知从何选起,还请师尊演示。”
顾寒衣想想,这小子山野散修教出来的外门路子,没见识,很正常,作为他的师尊,多少要有点耐心。
于是依次一样样兵器演示给他。
站在花香鸟语的山间,呼吸着清冽充盈的灵气,欣赏前世宿敌在跟前大大方方地展示身姿,林怀恩心旷神怡。
顾寒衣枪法也使得极好,穿花拂柳,稳准精狠,长缨过处,风声烈烈。
那杆银枪在他手中游转自如,如同活蛇一般,林怀恩目不暇接,心叹,上辈子打了那么多次,他怎么不使一回枪?
耍完了枪,伸手捞过一条长鞭,如银龙环绕周身,地上青茵被鞭风所激,服帖倒地,说是运鞭,更像是运风,灵动轻盈,鞭头长了眼一般,鞭风如刃,把一瓣将欲落地的桃花,整整齐齐切成了七八片。
林怀恩完全不为这力道、准头所动,瞳孔紧缩,盯着风力掀起的长袍下,素白绸裤裹着的修长双腿。
“好看!”鞭子演示完毕,林怀恩双眼放光,由衷地鼓了鼓掌。
顾寒衣不知道他在夸什么,心中很是自得——总算震慑了这不开眼的徒弟一把。
放过长鞭,捞起一把细长唐刀。
他的刀法路数别具一格,前世,同样运刀的林少恩千金骨刚劲猛烈、大开大合,顾寒衣却是轻便伶俐,靠敏捷补偿力道,避开劈、砍这些沉重架势,专使挂、吊、挑、抹等招数。
林怀恩不得不佩服他的能耐——即便是这样有着不足的刀法,打起来也够对方喝一壶的。
刀法演示完毕,顾寒衣的耐心也用完了,随手把那柄黝黑宝刀往地上一掼,“剩下的都差不多,好了,说吧,想练什么?”
林怀恩在脑中回味了好一会儿方才目睹的美景,比较一番,还是舞剑的风姿最能展示身段,坚定道,“练剑!”
卖弄了半天,选了第一个。顾寒衣有种被戏耍的感觉,但看着林怀恩认真的表情,他又怀疑自己多虑了。
“好吧。”
教了半个多时辰,日上中天,顾寒衣挥了挥手,“中午了,你先去吃饭吧。”转身朝书房走去。
林怀恩抬腿要走,想了想,又转身问,“师尊要吃点什么?我给你带上来。”
金丹期修士,已经能够辟谷,但是不吃五谷,就要消耗自身真气,若非环境所迫,或是刻意苦修闭关,修士们还是会如凡人一吃睡。
“我不用。”顾寒衣头也不回。
到了膳堂,已经过了大部分弟子们的饭点。偌大的厅堂里没几个人,林怀恩端着餐盘去盛放食盒的桌边看了看,还好,肉食还没拿完。
离照门的伙食,跟泊月庭也不差什么嘛!林怀恩欣喜,这副身子骨才十六,正是能吃的年纪,伸手拿了五六盘荤菜,盛了碗笋汤,再扣了一海碗米饭。
他吃得心满意足,也没忘了给顾寒衣带午饭,特地找到厨子问了问,长老的饭食,是不是有另做的?
膳堂打饭的大娘不认得他,见他穿着外门弟子的衣服,以为是杂役,问他是服侍哪位仙君?
“顾寒衣,戒律堂堂主。”
大娘的脸扭曲了一下,扭着肥胖的身躯往后厨走,“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新做的饭菜。”
林怀恩觉得她态度有些奇怪,倒也没太在意。
不多时,大娘拿着一个七八层的食盒,咚的一声,砸在桌板上。
林怀恩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巨大的食盒,估摸着里面得有二十来份菜,顾寒衣吃得完吗?
大娘挥挥手,“你去吧,他爱吃什么吃什么。”
林怀恩:“……”
费力地搬着一大盒菜肴,爬到了归云斋,任他是修仙之人,也有些吃不消。
把食盒里的饭菜整整齐齐摆了一桌子,去敲顾寒衣的房门。
“师尊,吃饭了。”
练了一早上,林怀恩想他应该也口渴了,又赶忙去烧水泡茶。
拎着茶壶回来,顾寒衣端坐在饭桌前。
看他半天不动筷子,盯着盘子,像是跟饭菜有仇一样,林怀恩心里嘀咕,该不会一道都不合他的意吧?
茶杯放在他手边,轻声问,“师尊,不合胃口吗?”
“……不是。”顾寒衣指了指那碗葱烧豆腐,“你吃这个吗?”
“啊?”林怀恩愣怔。
“你要是吃就把它端去房里吃。”小葱的气味被热气一激,染得到处都是,顾寒衣想吐。
“哦,好。”林怀恩赶忙把葱烧豆腐端到食盒,顾寒衣又指了几道看着都犯恶心的菜,让他端走。
林怀恩懵懂地走到厨房,看了看盒子里的几道菜:莴苣肉片、葱烧豆腐、烩羊肉、蒜薹腊肉、鲫鱼豆腐汤、红烧鲤鱼、韭黄鸡蛋、滑藕片。
这几道菜怎么了?他夹了一筷子藕片放进嘴里,清脆爽滑。
不难吃啊!
林怀恩摇摇头,坐在矮凳上,开始吃第二顿。
顾寒衣这人,真是没饿过!
换了上一世,这个时间点的他自己,要能吃到这些东西,简直恨不得磕头感谢上苍!
泊月庭内跟红顶白,欺他外道旁门,没有根基,什么杂活琐事都丢给他,等他都忙完了,膳堂里也不剩几个菜了。
他介怀于过往经历,自卑懦弱,连要人家热一热菜的勇气都没有,残羹冷炙,囫囵进了肚子里,哪里还敢挑什么滋味不滋味?
想他活到十六岁,能吃饱的日子,屈指可数,加上师衡真那不干人事的玩意儿,害得他光是闻到肉味儿就要作呕,根本没法碰荤腥,直到掉到断生谷,饿了四十多天,才治好这毛病。
林怀恩看了看筷子上的鲫鱼肉,肉质虽比不上比他断生谷里的白鱼,但胜在有油有盐,调味得当!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扫干净这几盘菜,抹了抹嘴,去收拾饭桌。
桌上摆的十几道菜里,大概有五六盘动了两口,剩下的,他端上来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怪不得膳堂大娘不待见他。林怀恩腹诽,这么刁钻,真是难伺候!
低头收拾饭菜,他疑惑地端详那碗吃得见底的排骨莲藕汤。
这不是把莲藕都吃光了吗?!为什么滑藕片就不吃?顾寒衣这是什么怪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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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挑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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