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冬,冷意袭人。
京城前不久刚下了雪,薄薄的一层洒在屋檐上,日头一照,又化作淅淅沥沥的水儿往檐角低处砸。
融化的雪水好巧不巧滴落进衣领深处,阴冷潮湿的黏腻感惊醒了贺熹宁。
她从一阵深入骨髓的疼痛中挣扎着睁开眼,浑身痉挛颤抖,本能地警惕打量着周遭。
水榭回廊,青砖黛瓦,整个院子皆是按照她的喜好修整,冬日里绿植凋零显得有些空荡,没有春夏时的盎然生机,但贺熹宁还是能一眼认出来这是她的以宁阁。
是了,她又回到了侯府。
几月前,她从噩梦中惊醒,慌忙起身不顾丫鬟阻拦,迫切想要确认家人的安危。到贺母院子时,丫鬟在身后追着,手里还拿着一只跑掉的绣花鞋。
贺母正欲洗漱更衣,眼见女儿身着单衣,面色苍白,向来温婉的眸子染上了几分怒意。不及她开口训斥,贺熹宁往前一步搂住她,贺母有些惊讶,只以为是女儿家撒娇,本欲挣脱的双手在感受到贺熹宁颤抖不止的身躯时缓缓收紧,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像儿时那般轻轻抚摸着贺熹宁的后背。
前世,原本等待父兄归家过年的贺熹宁,等来了一封父亲叛敌举家牵连下狱的诏书。乌泱泱的官兵围住挂满白布白幡的贺府,贺熹宁回望府内众人,以泪洗面哀拗兄长的母亲,伏棺痛哭的幼弟,以及风声鹤唳的丫鬟婆子。
一朝间,家破人亡四个字刻进她的脑海。红漆木门宛如吞噬人心的深渊缓缓合上,封锁了她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愤恨。
偌大的京城,除了死,再也没别的去处。
没有家了。
……
母亲安抚的动作遏制住她的哭声,可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真好,那段暗无天日的噩梦终归也是一场大梦,此刻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她不再是没有家的孩子。
若真是上天给自己的一次机会,那恶人就由她来做吧,只要……只要能让她守住家人就好。
*
不远处她的贴身丫鬟朝雨抱着薄裘正在教训偷懒的小丫鬟,“糊涂东西,这样冷的天怎的让姑娘在廊下睡着了?”
朝雨训人还不忘注意着贺熹宁这边的动静,瞧着她醒了,便快步上前将裘衣给她披上。
朝雨拢了拢披风,摸到主子衣领处一片冰凉,惊讶道:“姑娘衣服怎么湿了?仔细身子又冻坏了。”
脖颈濡湿并不好受,让她回忆起每个噩梦缠身难眠的夜晚。
“无妨,先去母亲院里。”
或许是安逸的日子太稀疏平常,她总是患得患失,害怕眼前的一切是大梦一场,醒来又躺在冰冷的地砖上。
“不成!姑娘还是先回屋更衣吧,若让主母瞧见了又要心疼念叨了。”
贺熹宁没有开口否决,朝雨便知道这是答应了。
一路上朝雨絮絮叨叨的,她虽然有些不耐,却也没出声打断。自从那日落水受寒惊醒,小丫头便一直担忧她的身子会落下病根,一入冬,朝雨整日仔细看顾着她,愣是把人照顾的服服帖帖,也不似刚醒来那般日日难眠了。
屋里的银骨炭整日不断,宛如春日一般,贺熹宁就着丫鬟打来的水简单擦拭梳洗。换好衣物后倚在软榻上,其他小丫鬟正替她绾发。
贺熹宁心不在焉,开口问道:“父亲近日可有家书寄回?”
自睁眼那刻起,她就一直在思考如何避免重蹈覆辙,那时皇帝秉雷霆之势而下,根本就没有给侯府喘息的余地。
所以即便后来她费尽周折查出真相,望着漏洞百出的证据和矢口否认的“证人”,她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侯爷近日并没有传书信回府。”朝雨大着胆子揣摩道:“姑娘可是在担忧什么?”
担忧什么?那可太多了,从她一睁眼到接受自己的确是重活一遭而并非做梦开始,她担忧的就不止是远在沙场征战的父兄了。
还有整个贺府上下几百余人……
她并非偏信神仙鬼怪之人,即便是荒诞一梦,那实打实的切肤之痛也太真实了,无论何时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贺熹宁大病初愈那会,欲以“梦”里查到的关键证据给父兄提醒。她强撑着身子特意在父亲面前谈论起边境军情,即便被宣平侯训斥她也没恼,转而频频提及粮草之事。
宣平侯贺毅最了解他这个女儿,往日因习武之事一言不合就要争个高下,看着寡情冷淡实则最为倔强。本以为大病一场将性子磨砺沉静了些,谁知只是表象,面上不显故作乖巧,骨子里却还是不服气。
贺毅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旁的兄长贺文清失笑,从中和稀泥道:“小妹这是心有鸿鹄志,胸中有丘壑,这是好事啊父亲。”
贺文清虽是武将却生的儒雅,许是因为年纪尚轻,并未经过边沙的风吹日晒,在军营里经常被同僚戏称“玉面阎罗”。
那日贺熹宁双眼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们,长兄温润又带着些沙哑的嗓音萦绕在身边,不再是棺椁里一具身负功名却冰冷的尸体。
贺熹宁眼睫上氤氲出水光,虽然兄长一直不赞成她习武,觉得太苦太累,但自从得知这是她的喜好时也曾偷偷替她瞒着父亲。
贺毅被这一双儿女磨得没了脾气,面上却仍旧作不悦状,“闺阁女儿整日里不想着学些烹茶插花,反倒操心朝堂之事!?都是你母亲惯的!”
贺熹宁没有出声反驳,无论如何父亲应当是听进去了,苍白的小脸上露出这些天第一个笑容,双眸黑亮,酝酿着他们看不明白的哀伤和劫后余生的欢喜。
瞧着她煞白的脸色,贺毅也没继续说教,唤来下人去请贺母,一家人自贺熹宁病愈后整整齐齐吃了顿饭。
*
上一封家书已寄回月余,即是家书便不能妄议军情,是以只得隐晦提及粮草一事频频受阻。贺熹宁这段日子也没闲着,偶尔出门也是到茶馆书肆探听消息去了。
大隐隐于市,朝廷之事市井中不乏有人关心,自然也有不同的消息来源。前头负责运粮的押粮官不知出何缘由自请致仕,皇帝念在他多年勤勤恳恳的份上,平调知县做地方父母官去了。
新上任的运粮官乃是从户部抽调出的一位大人,此次新官上任于政务上略显生疏,前线粮草吃紧,派人一再催促,这位大人总能找到借口由头拖延。
贺熹宁有些惴惴不安,上辈子就是因为没粮父亲才会冒险夜袭,以至后来被引入计,酿成惨案。
那自己的一番筹划岂不是白费工夫?还是要重蹈梦里的覆辙吗?
没过几日,贺文清的书信送回京中。军情不能妄议,只得遣送信亲兵转述。
宣平侯在边境彻底断粮前三天夜袭敌军,抢了些应急的粮草,因着与边境的监军和副将意见相左,无奈之下只得遣亲信之人前去押运护送粮草,也就是贺文清。
运粮官对贺文清的到来表现得感激涕零。可行军不过两日,就被敌军半路拦截烧营,损失了一部分粮草,贺文清因此被问责。做父亲的总不好包庇,宣平侯下令严惩堵住了悠悠众口,也暂时稳定了军心。
贺熹宁闻言终于稍稍安心,即使有些波折,至少粮草是安稳送到了。
过了没多久,负伤的贺文清先行回京。
或许是并非凯旋不宜高调,又或许是上辈子接到丧报迎回一具棺椁心有余悸,贺熹宁一大早就在门口候着,生怕出了一点差池。
待到日上三竿,贺文清一行人归家。贺熹宁将人迎回府,眼中却是止不住的担忧:“兄长此行可还顺利?伤的重不重?”
贺文清一身甲胄早已卸下,此时一身单衣站在雪地里,明明人是虚弱的却仍旧笑着安抚她,“伤并无大碍,不过一路颠簸倒是另一处伤的更重。”
“何处伤着了?很严重吗?”贺熹宁紧张地上下打量,差点要亲自动手检查一番。
“家宴丰盛诱人,风餐露宿的肚子可不就伤的更重了吗?”贺文清似笑非笑,揶揄地望着她。
贺熹宁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被打趣了,向来冷淡的脸上浮现女儿家的娇憨,瞪了自家哥哥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脾气一如既往。
侯府,正厅。
贺熹宁陪着母亲兄长用完午膳,虽然还是有些恼贺文情,但更在意的并不是这件小事。
饭后,她“不计前嫌”同贺文清打听消息,非必要的军机密要他都一一告知。
谈及贺文清这次提前回京,他有些犹豫,眼神闪烁。
这份犹豫在贺熹宁看来并不是好兆头,因此有些不安,这份不安一直持续到宣平侯回京那天。
宣平侯回京虽不是秘密却也无人夹道相迎,堂堂三军统帅,仗还没打完就回京了。不知从何处传出谣言,说宣平侯是戴罪之身卸了职回京复命。
京中似乎有人刻意在拨弄棋盘,要把水搅浑。
贺熹宁苦等三天都没等到父亲述职回府后,彻底坐不住了。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传话说:“京中百姓大都在议论侯爷回京之事,宫里面侯爷的各位同僚大人都三缄其口不肯透露消息,倒是……”
“倒是什么,快说!”小厮见自家小姐脸上一片冰霜,也不支支吾吾了。
“倒是书肆那边有学子大肆谈论,说侯爷是因为叛敌证据确凿才被明护暗押回京的。”
贺熹宁悬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真是证据确凿按照皇帝的性子只怕是早就将全家都关起来了,就像上辈子一样……
小厮能哨探的消息有限,眼下没有任何要发落侯府的意思那就说明证据并不确凿,有人暗中诬陷却少了关键证据,并非毫无转机。
贺熹宁脑海中闪过几个人影,想起那位时她的心里还是泛起一丝痛楚。纠结一番后很快又被否决掉。她沉下心思量着,唤来丫鬟朝雨,朝雨应声后按照吩咐照办去了。
一想到那位让人头疼的主儿,贺熹宁就免不得哀叹一声,既然要使点不光彩的手段利用人家,那还是要恭敬客气一些。
贺熹宁等了许久,泡好的茶水都换了三盏,还是没等到人,却等来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未经下人通传,又或是他拦住了要来传话的小厮。
贺熹宁两辈子加起来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她衣袍下的手紧紧攥住茶盏,茶水溢出烫红了手指也不自知。
她克制着想要扫地出门的冲动,心想:再不想见,面上的礼数也要周全。
修完啦~前夫哥第三章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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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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