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书院那日,谢寒喻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伤受过、血染过,也听过不少为封魔镇妖身陨阵中的前辈事迹。
只是那些听闻从未有亲眼所见半分之清晰。
朝夕共处的同窗的血洒在身上像滚烫铁水一样,顺着经脉烫进心脏,在上面留下转世多次也不会褪去的伤痕。
“阿蒙!”谢寒喻悲呼,用尽力气稳稳接住公输蒙倒下的身体。
霍桐执剑上前勉力抵挡黑气片刻,额上渗出细汗:“寒喻,这里很不对劲,我先顶着,你带阿蒙走。”
四周黑气翻涌,独留霍桐一人在此必定危险重重,可公输蒙也危在旦夕……
霍桐见他面露犹豫,沉声催促:“走啊!”
此刻谢寒喻才深刻体会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痛苦,但他顾不得多想,抛出数张红色传讯符求助,架起公输蒙往黑气边缘走。
公输蒙身前白衣染成了血衣,神志不清,意识朦胧,全靠着那点对生的渴望迈动脚步。
谢寒喻生怕他闭上眼睛就醒不过来,学着霍桐的语气叠声叫他:“阿蒙醒醒。阿蒙别睡。”
“阿蒙……”
公输蒙被放靠在一棵树上,给不出半句回应。
谢寒喻抖着手将所有的止血符全部用上,连带双手也按住公输蒙胸前的伤口。
能用的办法全都用上了,可是伤处还是随着他的心跳往外冒血,一股接一股蒙上谢寒喻手背。
似乎这颗心每次倔强的搏动都在催促它的主人往鬼门关走。
谢寒喻急得冷汗,痛恨自己无计可施,“有没有人能救救他!师兄!有没有医院的师兄!”
“阿蒙,别睡,千万别睡。”
公输蒙只觉得自己像是被绑了腿脚丢进深塘里,四肢不听使唤,控住不住往下坠,耳朵也被棉花堵住,只有呼哧呼哧的动静。
这声音是豺狼在分食他的肉身还是……是谁在哭啊?
“别哭……”吵死了。
*
公输蒙苏醒过来时,那场堪称浩劫的地动已经平息多日。
他在医院的床上躺了整整一日也没见有人探望,左不见霍桐,右不见谢寒喻,只有伤口闷闷疼。
见不着霍桐倒情有可原,他原就是个大忙人,倘若真抽出空来看自己,公输蒙反而觉得不像他。
只是谢寒喻怎么也如此不懂事,自己这要命的伤可全都拜他所赐,救命恩人不说感恩戴德,怎么连来看探望一眼都吝啬。
对面的师兄双眼缠着白布,听见他辗转反侧的动静,出声道:“别瞧了,你等的人没准早就命丧黄泉了。”
公输蒙眉心一拧,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响:“不会说话我不介意帮你把嘴缝上。”
师兄侧耳听罢,轻笑:“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公输师弟,难怪。”
他语气缥缈,仰着头安静靠在床头,身形并不瘦削,浑身却笼罩着一股死气。
公输蒙冷哼一声:“难怪什么?”
瞎眼师兄并不在意,淡淡道:“难怪你不清楚那夜惨状。众人接到传讯符前往襄助,正巧碰见妖魔反扑,来势汹汹,生啃了多少同窗。”
那夜的传讯符是谢寒喻递出去的,也就是说他们襄助的正是……
公输蒙喉咙一紧,逞强道:“你敢咒他们死,小心我先送你去见阎王!”
师兄抚摸着蒙在鬓边的白布,轻笑:“不必劳烦你出马,我已魔气入脑,时日无多了。”
怪不得一幅等死的衰样,公输蒙不敢深想,咬牙忍痛,掀开被子就要出去找人,只是还未出门就脚步一顿。
霍桐提着食盒进门,差点碰到公输蒙的伤。
看他面色苍白还这般莽撞,霍桐语气里带了两分责问:“你当自己有两条命,伤还没愈合,起来做什么?”
“你……”
公输蒙将霍桐上下过了一眼,瞥见除他之外再无旁人,抿了抿唇压下烦躁的情绪问:“你怎么来了?”
霍桐奇怪地看他一眼:“有人告诉我你醒了,我便抽身过来看看。难道我来不得?”
“来得。”公输蒙护着伤处往床上躺,还没坐稳,霍桐放下食盒就要走。
他似乎真的只是来看一眼,多余的话半点也不提。
公输蒙只得出声留人:“霍桐,谢……”
话到嘴边公输蒙忽然住了口,谢寒喻又不是个蠢货,霍桐殿后都还活蹦乱跳的,他能伤到哪儿去,多余一问。
近日来大事小情全都脱离掌控,搅得霍桐身心俱疲,眉间郁色散不尽,“谢什么?”
公输蒙回过神,不情不愿道:“谢你,置生死于度外为我殿后。”
真是奇了,公输蒙一贯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能听见他说句人话简直是三生有幸。
霍桐偏头,故意调侃道:“你莫不是在那阵中给什么妖魔附身了,还是我认识的阿蒙吗?”
胸口疼得要裂开,公输蒙懒得多说,闭上眼睛摆摆手,赶霍桐走人。
霍桐转身就走,从药架上拎起另外的食盒往医院后院走。
前院住着病人,晾着药草,一派安静祥和,后院却截然不同,这里停放着许多尸首,是医院学子精研医术的地方。
一场地动下来,院中尸首多了几具,谢寒喻手里握着笔,头却垂下来,上身半伏在石桌上沉沉睡着。
他眼下青黑,看得出许久没能睡个整觉。
现下这觉也不安稳,似乎在梦中经历着巨大的痛苦,谢寒喻眉心紧皱,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
霍桐将食盒放在一边,搭在他肩上轻轻晃了晃,“寒喻,醒醒,吃点东西吧。”
谢寒喻骤然惊醒,冷汗涔涔,那夜种种如走马灯闪过,他分明没受什么伤,却像是真切地死过一次。
他许久没能回神,喘着大气,眼睛死死盯着发颤的指尖,仿佛上面还沾着公输蒙的血,依旧滚烫。
不忍心看谢寒喻这样子,霍桐握住他的双手,扣着他的后脖颈贴在自己胸前,温声安慰:“没事了,我去看过,阿蒙已经醒了。”
霍桐的心跳稳健有力,公输蒙也还活着,他在书院中最亲近的人全都安然无恙。
谢寒喻松了口气,肩头落下来,千斤重担一并落地,低声呢喃:“醒了就好。”
他的声音沙哑极了,比蝉鸣声尖锐,没落雪声清晰,讲起话来像个吱扭吱扭响的玩意儿。
霍桐抚摸着他的脑袋,笑了笑:“嗓子哑成这样,快别说话了,喝口水润润。”
谢寒喻摇了摇头,只将头抵在霍桐胸口,静静不说话。
他贪慕霍桐衣上令人安心的清香,阖眼片刻才装作缓过来,抬眸对着霍桐笑弯了眼睛:“这些时日有劳飞檐兄挂心。”
谢寒喻笑起来是想宽霍桐的心,只是不曾想自己笑得无比。
“想好了吗?”霍桐跟他相对而坐,看向谢寒喻的眼神带着担忧:“学医不是说说那般容易。”
谢寒喻当然清楚。
但从公输蒙呼吸逐渐弱下去,而他却无能为力的那一刻起,谢寒喻恍然明悟以往的坚持不值一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往需要他的地方去,而不是留在卜院,在同窗生命攸关的时候无能为力。
卜院的能人太多了,多他一个不多,总得有人去吃苦救人。
“飞檐兄了解我,我认定的事就不会变。”
谢寒喻偏头看向院中的尸首,这些全都是死于阵中且自愿献身的师兄与同窗。
他手边最近处躺着的正是宁远正。
上次见面还是在他生日宴上,一转眼,该说的话还没说开,他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再也不能张口,也听不见世间风吹雪落。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霍桐便清楚那夜一战在谢寒喻心中烙下怎样的痛苦记忆。
“我明白,你保重身体。”
谢寒喻点头,“会的。”
霍桐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出来:“你身上还有伤,我特地请膳堂做得清淡点。”
谢寒喻接过筷子,心口温热:“飞檐兄待我真好。”
“你叫我一声兄长,对你好不是应当的吗?”
“……”
谢寒喻笑笑不说话,心中愈发觉得自己低劣不堪,霍桐拿他当弟弟对待,而他却奢求能跟霍桐长相守。
他凭什么把檐上鹤拉进世俗指点的泥潭里。
这些见不得人的情愫,还是藏得好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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