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
星斗未沉,晓雾氤氲,金銮殿下仪仗森然,殿上百官林立。
鸣鞭声撕裂暗云,上头洒下点天光。
鸿胪寺官执名册唱籍,待到卯时正刻,沉肃的钟乐声响起,百官齐齐抬头,往上首看去。
嘉承帝升座,张炳的声音高扬。
“圣躬万福——”
众官一齐叩首,齐呼万岁,声震殿瓦,穿透了长安门。
天色已亮,殿外安静下来,便衬得靴底和官道剐蹭而发出的声音格外清晰。
一顶小轿落在金銮殿下。
“宫保,请下轿吧。”
内监掀开轿帷,外面的光亮霎时投了进来,刺入温月惭的眼睛里。
她掀起眼皮,压下内监伸过来搀扶的手,走出了那顶小轿。
晨风从她面前穿过,从她鬓上掠下几丝耳发。
温月惭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扬起头,看向面前巍峨的大殿。
华丽的丹陛一路延伸到高台上,再往里,她便看不真切了。
风吹不进殿内。
金銮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嘉承帝抬手撑着额角,垂眸看着站在下方的张廿,他大半的面容隐匿
在昏暗里,让人难以捉摸他此刻的情绪。
“何事要奏?”
张廿闻言,整饬袍袖,将手中象笏又举高了几分。
“臣要参太子少保温氏,假权乱法,渎职纵火,僭越窥秘!”
声如落雷,举座哗然。
嘉承帝的指节轻叩着紫檀御案,御座一侧的滴水声像是砸在张廿眉心,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一咬牙,撩袍跪了下来,膝骨与地面相磕的一瞬,藻井上陡然落下一丝灰尘。
“陛下容禀!臣今日非劾女子干政,而是要劾国蠹滔天!”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温氏以卫储之功进秩,本应恪守闺箴,然今却恃宠生骄,连破天条。其一,陛下有意授她查案之权,然诏令未达,她却先行妄动,致使皇家猎苑典文阁罹遭回禄。”
“其二,其人伪作刑部书吏,私拆红本,藐视天威,更是视国法于无物!臣——”
他重重将头磕在地上。
“臣冒死直谏,恳请陛下废止未经明发之任命,褫夺其女少保之衔,锁拿入狱,究问纵火,窥秘二案!”
“臣也要奏。”
刑部尚书持笏出班:“我朝在各部下设架阁库,正是为正国法之森严,不容践踏,温氏胆大妄为,若不处置,恐我大邺上下法度,难以再取信于民!”
“陛下!”
张廿伏在地上,声转沉痛。
“若见此等祸国妖氛却缄默不言,则请先罢臣之官,伏惟圣裁!”
众官袍下江水海牙纹无风自动,似真有浊浪拍案,那一道道沉闷的呼吸声随之此起彼伏,前赴后继地绞住殿宇梁柱。
嘉承帝正是在此时开的口。
“温月惭带到了么?”
张炳往殿外看了一眼,躬下身:“回陛下,已在殿外候着了。”
卫陵站在人群之中,闻言只是眨了眨眼。
“带上来吧。”
嘉承帝挥了挥袍袖。
“朕也想听听,她要怎么说。”
内宦跑下殿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没有人回头看向殿门。
地上铺满被槛窗切割破碎的日光,那光辉猛地摇曳了一下,卫陵转头看去,女子一身青色素服,
踏入殿内,齐整的发髻上看不见一支钗环。
太素雅,放在这情景下,竟有一丝别出一格的庄重。
张廿看见她这身装扮,倒有些意外,他转过头,和张炳对了个眼神。
她在殿中站定,屈膝跪下,行一大拜。
“参见陛下。”
嘉承帝冷冷看着她,没有叫她平身,只是挥了挥手。
“张炳,把都察院上的折子拿给她看。”
张炳躬身应下,正回身去取,却听见殿下女子有些发闷的声音。
“各位大人写下的桩桩件件,我可以认。”
这一句像是投进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炸起一片水花,然后是层层叠叠的涟漪;张廿听着身后群臣的私语声越来越大,看向温月惭的眼神便暗了暗。
着温月惭稍稍支起身子,把声音彻底放出来:“但只认一半。”
嘉承帝皱了皱眉。
“回陛下,臣确实私自出入刑部架阁库,甘愿领罪;但我大邺律法有言,‘非常之时,取证不及,得以权宜’。”
温月惭有些放肆地跪直了,正好可以盯住嘉承帝的袍角。
“臣放肆,恳请陛下念臣有卫储之功,允臣自辩此事非常之处。”
张炳往殿下递了个眼神,张廿领会,便往御座膝行几步:“陛下,诈假官已是重罪,温氏若巧言令色,狡脱刑律,臣便无颜再见陛下,恳请陛下,罢臣官职!”
“张廿。”
嘉承帝往前微微倾身,声音不大不小:“你这是要挟朕啊。”
张廿瞳仁一颤,恍觉有何处出了错,却琢磨不出其中的深意,但额角却适时落下一滴汗来。
“臣万死。”
“让她说。”
嘉承帝道。
“朕没那么容易被蒙蔽。”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温月惭定了定神,开了口。
“臣想看一眼红本,无非是因为典文阁起火一事太为蹊跷。”
她抬高声音:“陛下先前开口授臣钦差之职,审理春闱一案,北镇抚同知蒋文宪协理;蒋文宪前去猎场,不为别的,不过是探明了蓝笃屾遗书中的玄机。”
“巧了,他前脚去猎场寻证据,后脚典文阁就着了火,把东西都烧得面目全非。陛下,蒋文宪行走御前十余年,是公务熟手,将律法铭心。”
“失陷宫殿?”
温月惭嗤笑一声,目光幽幽,似有似无地从张炳身上扫过。
“这祸事从谁起,猎场之内众目睽睽不是没人瞧见;但这是在殿上,拿不出铁证,我不胡乱攀咬,只是真相究竟如何,总有人心里清楚。”
张炳眯了眯眼。
张廿出声:“你说蒋文宪是为查案寻证而去,可谁人不知他是空手而归?若真有证据,你又何须冒险去探刑部?温月惭,你今日这么说了,若是拿不出东西,可是欺君。”
温月惭笑而不语,张廿正要再奏,膝下就传来一阵震颤。一位内宦捧着木匣从殿外进来,小步移到了温月惭身侧。
温月惭瞥了张廿一眼
“张大人,消息不通,还是少说话,免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嘉承帝撑着头的手动了动,张炳心领神会,走下去将那匣子取过来,递到嘉承帝面前。
木匣启开,内宦应声退了下去。温月惭的声音和纸页翻折的声响一起响起。
“这便是蒋文宪从猎场带回来的东西,乃是蓝笃屾作为去年春闱知贡举同知时冒死所藏——”
纸张彻底铺开,温月惭的话像是镇纸落下时的那一声巨响。
“加盖了礼部关防的,春闱草榜。”
张炳压下镇纸的手一抖,那份草榜被蹭出几道褶皱。
满座炸沸,一直站在前方没有出声的王裘终于抬了眼。
“礼部在拟榜时,先会同各位考官拟出草榜,加盖官印,复核过后才正式放榜。比对着这草榜和去年放出的终榜,看看哪些人在上面,哪些人的名字却被顶下去了,蓝笃屾的冤情从何而起,不就有迹可循了嘛。”
她面上挂着笑,说得那样轻松。
“敢问各位大人,有这样一份直戳要害的东西被藏在猎场里,换你做幕后的人,你放心吗?若各位大人非要说,这火不是为了毁灭证据而放,那我又想问问,蒋文宪在阁中重伤又如何解释?”
她看着张廿有些讶异的神色,弯了弯眼角:“京都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大人不会不知道蒋文宪负伤的事吧。”
刑部尚书的脸色变了又变,像是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急不可耐地插了一嘴。
“陛下,此女自己方才也说,她所言并无铁证;如今言之凿凿说有人要毁证,又说有人要灭口,可我刑部的勘验却是铁证:典文阁之火正是从内部而起,而当时众目睽睽,只有蒋文宪在阁内,若不是他,难道还有凭空冒出来的鬼差,要索他的命吗?”
“这话问得好。”
温月惭双指相触,发出一声脆响;她下意识要侧过身,可微微一动,却觉得小腿已然酸麻。
她嘶了一声,扶着膝盖看向嘉承帝。
“陛下,臣能起来说话吗?”
嘉承帝看向她时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一些,听她这么一问,竟然没恼,反而笑了一声。
“没个规矩。”
他抬了抬下巴:“起来,都起来。”
温月惭谢了恩,站起来后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脚踝,才接着说下去。
“前两日,臣在府中养伤,臣的弟弟曾来臣院中送汤慰问。”
张廿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她不理,只稍稍走动了几步。
“当时,臣见他脸上有焦灰,便询问了两句。他回的话中说,烧火若是烧得不好,灶膛里就往外冒烟,烟往上飘,会把灶边熏黑一大片。”
张廿站定了,挥袖转身,举起象笏:“陛下,此女不知所云,分明是已经无话可说,妄图混淆视听!”
温月惭眸光一冷,语调一改婉转,变得尖锐而锋利,不容质疑地将张廿的声音压了下去。
“在灶台边生火要往里送风,臣当时就想啊,如今正值夏季,起夜风多从东南来;若典文阁东南面的墙壁上的窗子就是添柴点火的那个口,那么只要先让窗子烧起来,大火自然会往里灌,而一层的屋檐下,也一定会有被烟熏黑的痕迹。”
她莞尔:“大人,这样,不用鬼差,这火也能凭空在阁内燃起来。”
刑部尚书压着声音里的怒气:“事实如何全凭你一张嘴?我刑部勘验的记录里可没有这一条!”
“不要紧啊。”
温月惭转身,往刑部尚书的方向走出几步,和张廿堪堪擦肩。
“勘验的记录可能是假的,但银子绝对不会骗人。”
男人脸色一边,憋红了双颊:“你什么意思?”
他往殿上看去:“陛下,这疯女信口胡言,臣要奏她诬告!”
“大人不要误会。”
温月惭没有转身。
“我的意思是,刑部的勘验文书或有记录不全之处,但工部负责典文阁的修缮,事关银两支用,必然将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的损毁情况都落实得分外清楚。”
张廿眼角突然一跳。
温月惭软下声音:“刑部没有这一条,好啊;听闻工部的题本已经送到了通政司,诸位好好瞧瞧,工部的题本里有没有关于斗拱等处的记录不就好了?”
嘉承帝的指节叩在桌面上,眼底透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惊喜。
“张炳,叫人把东西取来。”
张炳正要动,少女却把他叫住了。
“不必了。”
她叹了口气。
“此去一程,若是再出点什么意外,奏本送不进殿,那我可真成了信口胡言的疯子了。”
她理了理袖子:“各部奏本送去通政司前,都会在都察院下属的六科给事中处留一份堂稿。”
温月惭的目光从面前百官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人群中的卫陵身上。
他似有所感,抬起头和她对视。
温月惭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份文卷,眼睛却还一直看着卫陵的方向。
“承蒙各位厚爱。”
她将文卷举起来,展露于众目之下。
“那日各位的目光还盯着刑部时,存在都察院架阁库的这份堂稿,已经在我的案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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