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内的每分每秒都显得如此漫长，飘零的尘埃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缓缓地落在地上。
乐桓宁的双眼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虚拟屏幕，他认真拜读陈与同留下的代码，时不时修改两笔，偶有所得，还会在某些条件下增添更加详细的分支。
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他们从懵懂无知的AI，走到今天这一步，无数人的命运牵扯在几个叛逆身上，而叛逆们又满怀希望，飞蛾扑火地投向人类这盏灯。
也许，真的是最后一搏了。
露希尔不愿打扰乐桓宁，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个看不懂的虚拟屏幕上。上面的代码已经和陈与同交给她的大有不同，结合两名人类的智慧，一定能推翻头顶的强权。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埃尔讯守在门口，耳朵扒在了塔门上，他的声音接收器中传来了不规则的，“哒哒哒”的声响。
“好像有很多脚步声。”
瑞德尔爵士也听见了，他蹙起眉，对埃尔讯的行为十分不满：“不用贴这么近吧，大伙儿都能听见。”
大伙儿都能听见的脚步声可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露希尔此时动弹不得，她满心只想把门口那两个没用的男人踹出去，可惜门口那两个人丝毫接收不到她的电波，还在迟钝地闲聊。
埃尔讯：“刚刚我们来的路上不是没人吗，这些人是朝咱们来的？”
瑞德尔爵士：“那不然呢，还能是在外面逛街？”
瑞德尔爵士的神色愈发凝重，他看不到塔外的情形，但那些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了，估摸着有上百人。
“我怀疑……”
他后面的声音太小，埃尔讯没有听清：“你怀疑什么？”
“那些可能就是菲丽小姐说的，中城区失控的人。”
就在这时，离得最近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外，“咚”一声巨响，埃尔讯扒在门上的耳朵差点震聋了。他腿一软，半蹲着望向高处的乐桓宁，大喊：
“乐老板，您什么时候完工啊！”
乐桓宁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代码上，闻言不走心地回了一句：“你们先顶着！”
陈与同留下的代码还剩40%，乐桓宁不敢托大，必须逐字逐句地进行检视。露希尔担忧地望着埃尔讯他们，低声道：“不能先用那个程序烧断他们的控制链吗？”
“那个程序”就是望云留给阿努比斯的代码，名为“荷鲁斯之眼”，阿努比斯依靠这个摆脱了中心AI的控制，如法炮制的话，中城区那些人就不用再受到牵制。
“想法很美好，但失去了控制链的人会变得和周行一样，空有一具‘皮囊’，无法获得真正的灵魂。将控制链留着，等会儿我们才能最大效率地植入程序。”
乐桓宁说到这儿，似乎想起什么，眉眼忽然变得低沉起来：“而且，‘荷鲁斯之眼’是中心AI的一部分，我们不能赌。”
露希尔明白了，她咬咬牙，嗫嚅道：“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乐桓宁转过头来，神色变得有些复杂：“的确有件事需要帮忙，但可能会损伤你的零件，没关系吗？”
这话说得，要是拒绝岂不显得她不是人？
虽然她本来就不是“人”。
“要不，还是我来吧。”
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声音突然横插一杠，打破了这股微妙的气氛。
米欧自从跟他们走进这座人类都市以来，就像条不会说话的小尾巴一样，人往哪走她就往哪摆，对乐桓宁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不过有异议也没用，中心AI说的话已经超出了她一个卖花女所能承受的极限，与其说是听话，不如说她的中枢已经完全宕机了，直到此时才将方才的信息处理完毕。
乐桓宁看向了这位身躯残破的小姑娘，反问道：“你确定？换成是你可能会要命的。”
米欧咬紧嘴唇，先看了眼身边的露希尔，又看向楼下愈发紧张的两个人，片刻后，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确定，在这些人里，我是最没用的，我不像她那样会打架，也没力气挡住外面的怪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这儿给你帮忙，即使要命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知道和强迫他人牺牲是两码事，每一条性命都值得尊重。
乐桓宁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严肃地说：“从感情上讲，我不赞成自我牺牲，别人帮忙大家都能活，你帮忙就一定活不了，这种事还需要我教吗？”
“真的能活吗！”
米欧的声音盖过了楼下越发密集的撞击声，砸进了每一个人的中枢里：“露希尔小姐是非常宝贵的战力，她可以保护你，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心站在这里修代码。你不是要掀翻整个世界吗，没有牺牲哪来的胜利，你以为大家都在陪你过家家吗！”
乐桓宁张张嘴，居然被一个小姑娘顶得哑口无言。
“别犹豫了，说得越多咱们的处境就越危险，抓紧时间吧乐老板！”
乐桓宁咬咬牙，硬着头皮连接了米欧的后台。霎时间，数据运算速度呈现出质的飞跃，阿尔法的修复进程登时提升5%，小机器人的大眼灯里喷出一股烟，嗫嚅道：
“主人……”
“接下来，我要加大功率，你的冷凝管可能会因此爆裂，你……”
乐桓宁说不下去了，转过头，似乎在逃避什么。米欧见不得他这窝囊样子，干脆道：“我知道，我不后悔。”
功率提升的一瞬间，米欧明显感觉自己的中枢发出了嗡鸣。那是后台占用太多发出的警报，刺耳的嗡鸣声覆盖了她所有的听觉，如同置身于一座昼夜不息的工厂。
在这些杂乱的噪音中，唯独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化作利刃，刺破了遮蔽五感的迷雾。
“米欧。”
每次听到姐姐的声音，米欧都会想起自己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故事。他们说地球很早很早以前有许多森林，森林里有小动物，还有顺着山坡流下来的泉水。不同的小动物能发出不同的叫声，连泉水都会咕嘟咕嘟地冒泡。
没有人声，自然也没有都市里令人心浮气躁的其他杂音，所有声音都很单纯——这是大自然谱写的合唱，没有规律，无需章法，却拥有令人迷醉的魔力。
姐姐的声音也是这样。
米欧想。
她们是下城区最平凡的人，没有被迫去做那些不体面的工作，虽然收入不多，但是能活，能活就有希望。
可如今看来，圣人大手一挥，卑微的蝼蚁就要被洪水淹没，江山易主，英雄当道，可英雄中却没有她的名姓。
终究是南柯一梦。
米欧闭上眼，她听到体内的中枢发出了濒临死亡的尖叫，环绕四周的冷凝管爆出清脆的裂响，一滴冷凝液落在了被高温炙烤的中枢上，嗞一下冒出了白烟。
她听到有人在耳边大喊：“米欧！”
可那声音和震耳欲聋的嗡鸣声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眨眼间隐没于更加密集的裂响。那根质量堪忧的冷凝管终于爆成了碎片，大量冷凝液一经逃逸就迅速蒸发，将米欧的身体变成了一座蒸笼。
露希尔的后台正与其相连，她清楚地看到了那枚中枢的波动。露希尔终究无法抑制内心的愤怒，她咬着牙，懊悔地呲出一句话：
“乐老板，让我来代替她吧。”
乐桓宁加快了手下的破译速度，小机器人正在他的操控下飞速觉醒。闻言，他头也不回地说：
“现在说这个已经来不及了，米欧体内的冷凝管无法修复，除非你将机械厂搬过来。”
这地方别说机械厂，就连一个成型的螺丝都看不见。可是那种在高温中卡顿的感觉却通过后台诚实地传递到露希尔身上，她仿佛也变成了一座蒸笼，合金超高的导热率让她的身体不断升温，密闭于体内的零件开始逐渐融化。
“能听见我说话吗？米欧，再坚持一下，降低你的CPU占用率，不要频繁卡顿！”
高温令米欧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无数跳出来的警报占据了她的视野，那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乐桓宁通过后台传来的消息。
“不要……频繁卡顿……”
米欧慢半拍地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努力摒除中枢内浮出来的幻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后台上。
“很好，稳定下来了，米欧，坚持住！”
陈与同的代码修改并不顺利，这些代码中还掺杂着一些乐桓宁看不懂的部分——后世科技进步太快，以乐桓宁的学识已经有些跟不上了。他一边吃力地破解，一边关注阿尔法的修复进度。
突然，塔下传来了“咚”一声巨响，一只合金做成的手砸穿铁门，抓向了埃尔讯的胸膛。
“危险，闪开！”
瑞德尔爵士一把推开埃尔讯，那只手抓了个空，僵硬地缩回去，随后一只冒着红光的眼睛透过孔洞望向了塔内的两名守卫。
瑞德尔爵士中枢内打了个突，他和那只眼睛对视片刻，紧接着，眼睛的主人缓缓上移，露出了他僵硬的，弯成了月牙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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