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个武学奇才。”
楚明玉忽然笑着说。
只不过,明明是听起来颇有些“狂妄”的话,楚明玉却说得……有股自嘲的意味。
越知初停下了倒酒的手,又去看她明艳却苦涩的面容。
“我知道。”
不知为何,越知初很想应她这样一句。
她知道,练武之人自小到大,要吃上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头。
更知道,作为女子,要在这样,女子连名字都难以留下的世间活着,有多不易。
而练武的女子——还要将武功练得如楚明玉这般出神入化的女子,简直是集齐了这二者的艰难。
“楚明玉,我后悔了。”
见楚明玉淡笑与她对视,越知初忽然又道。
楚明玉怔了怔,脸上的笑意也转为疑惑。
“云三娘也好,跟踪我也好……你若不想说,我便不再问了。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我越知初只要活着一天,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若有需要,任何时候,只管来找我。”
越知初郑重其事地端起了酒碗,直直盯着楚明玉的眼睛,面不改色地一口喝完。
楚明玉的薄唇微微颤了颤:“你……”
越知初正打算胡乱揶揄她几句,换个换题,让气氛重新轻松起来,却听见楚明玉率先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神明了。”
越知初挑眉:“我可没有。”
“你没有?你忘了你在合岐山是如何狼狈地被人暗算?你忘了你在禹州差点放跑了谢轩的妻女?你这人……还真敢说,我有需要便来找你?”
楚明玉的脸上恢复了她一贯的狂傲不羁,也效仿越知初,仰头一口干掉了碗里的酒。
还对着空碗称赞了一句:“西风陈酿,倒还算可口。”
越知初低下头,按捺住心底的动容之情,按下脸上已经恣意张扬的笑容,又给她倒了一碗酒。
——她知道,楚明玉这个人,无论将来做什么、计划什么,于她而言,于“虫”而言,已经不必“彻查底细”、“再三防备”。
因为,有这样的渊源,和这样的真情流露,她已经不再想,窥探楚明玉身上的秘密,也不愿意……再去揭这样一名女子心里的伤疤。
她们,便一如最初相识时那样,喝几坛酒,说点无关痛痒的闲话,互相调侃着做出彼此嫌弃的假象,心照不宣地……各自朝着心里的欲念,前进吧。
念及此,越知初喝得愈发粗犷,楚明玉也从善如流地没再聊起她的过往。
伙计打来的一坛子西风陈酿,不需多时,就被她们喝完了。
酱牛肉倒是还有不少。
点菜的时候,越知初让伙计切了两斤,分了两盘,如今还有一盘,没有动过。
她眼珠转了转,打了个饱嗝儿问楚明玉:“还添吗?酒。”
“还添?你一会儿骑马的时候,别把自己颠吐了才好。”楚明玉看她满脸通红,目光迷离,忍不住又讥笑她。
越知初的酒量……在她叫“越知初”的这辈子,楚明玉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
简单来讲,不过尔尔。
若说要把楚明玉喝尽兴了,那只怕还得来两斤西风陈酿。
恐怕能把越知初喝得三天都昏睡不醒。
但若说,是心里喝痛快了,楚明玉倒觉得,今夜,不虚此行。
她很久没有像今夜这样,和一个并不算熟稔的人,喝酒吃肉,还说上这么多没边没际的话。但她毕竟陪怀临卫司的那些狗腿子打了许久,这一顿酱牛肉倒是恰到好处,吃得她身心舒爽。
越知初朗声大笑:“瞧不起谁呢?!楚明玉,我告诉你——”她说话其实已经有点不太清晰,但还在竭力捋直舌头,尽量一字一句地说:“我啊,那是没尽力!我要是拿出我全部的酒量……我跟你说,我怕、我怕你今儿,不,你明儿都起不了床!你知道吗?嗯?”
楚明玉一下就笑出了声。
这一次没有丝毫的伪装,是发自内心的不认同,但她说出口的话,和她的表情大相径庭:“好好好,你最厉害,你最能喝了。是我输了。今日就喝到这儿吧。”
她话虽敷衍,手上却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越知初的背,就像哄一个……不太聪明的孩子,或是已经糊涂的老人。
越知初果然受用,得意地笑着点头:“行!好。算你……嗯……有自知之明,本女侠就,饶你这一次!下次再喝!”
“好。下次……再喝。”楚明玉轻声应道。
越知初已经喝得有些飘飘然,她没有听出楚明玉说话的语气有些异样,也没能及时去看一眼,楚明玉此时眼底的悲凉。
这之后,越知初趴在桌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看起来像是醉倒了,却没有闭眼,又像只是在醒酒。
楚明玉则默默地将一盘酱牛肉清空了。
等越知初终于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身上也不再燥热了,喝进去的西风陈酿,也只剩了在肚子里暖暖的流动感,她才伸了个懒腰,又神清气爽地坐起身来。
看楚明玉已经放下了筷子,她们对视一眼,越知初便喊了伙计过来结账。还叮嘱伙计,用油纸把另外一盘酱牛肉包好了,让她带走。
“还要带走?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回去还吃得下?”
楚明玉明面上嘲笑她一个“逃犯”还要连吃带拿,但越知初知道她是明知故问。
她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楚明玉的胳膊:“你还来劲了是吧?你就别取笑我了。”
结完账,拿好了油纸包着的酱牛肉,越知初故意把胳膊勾在了楚明玉肩上,走出了这间逸然酒肆。
站在门口,楚明玉又看了一眼罗门街上热火朝天的盛况,才忽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不知是对越知初还是自言自语道:“你说得对。怀临府,原来也可以这么热闹的。”
越知初也笑着看她:“我说过?”
“……”楚明玉无奈地白了她一眼,没再开口。
先前的越知初,看起来明明有些醉了。但出了门口,越知初一眼就找到了小鹰,口齿清晰地就唤道:“小鹰!”
小鹰低鸣一声,对她欢快地甩了甩头,它被拴在门外不远处的马厩里,似乎吃得比她俩还满意,整张马脸看起来都比先前精神了。
越知初转头问楚明玉:“你,跟我一起走?”
楚明玉摇头:“不了,就在此处,分道扬镳吧。你我各有要事,有缘再会。”
“各有要事?”越知初似笑非笑地调侃:“楚明玉,你的要事——不就是跟踪打探我的事?既然这么好奇,不如我直接带上你,也省去你许多隐匿藏身的麻烦了。”
她说话的语气,还是一贯和楚明玉斗嘴的样子。可这一次,她却是实心实意的。
和江遇他们分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越知初刚才醒酒的时候,一边发呆,一边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了很多。
想起很多人,也想起很多旧事。
其中,自然包含她们喝酒时提起的,云三娘。
她忽然就萌生了一个念头,其实,多年来——不,准确地说,近数百年来,她每一世都尽量选择独来独往,或者,只同“虫”的长老们略走得近一些,无非是,怕麻烦,也怕连累旁人。
她自己活在这世上,已经算得上什么都不缺。她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若说一句“富可敌国”,只怕也不算狂妄。她还有天下无双的武功秘籍,为了自保,也为了时移世易后,不会任人宰割,每一世,她都会在前世记忆的基础上,更精进、更勤练自己的武功。
除了能一直一直陪在身边的人,除了能让她感到内心不那么寂寥的羁绊……
她,什么都有了。
每一次重生醒来,她都像重新翻开了一本已经看过无数遍的书,书页早已泛黄缺角,内容却烂熟于心。
但,每次“活”过来,她还是不得不翻。
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她这漫长的生命,就更难熬了。
云三娘会死,叫作“三娘”的那个她,也早就死了。总有一天,江遇会死,池家兄弟会死,楚明玉……也会死。
唯一对越知初而言还有些悬念的,无非是,这一世的她,会死在各位之前,还是之后。
但无论是哪一种,经历了无数次生离死别的轮回的她,在这一刻,在怀临府阴霾笼罩的官府治理之下,在头顶的朗月星空之下,在罗门街的喧嚣嘈杂之中,忽然,感到很寂寞。
这是真的。
而她身旁,还站着一位红衣张扬的女子,那女子,还是她百年前的友人的后人……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她突然就,不那么想,和楚明玉分开了。
见楚明玉沉吟不语,越知初又问:“真的不和我一起么?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竭力一试。楚明玉,你相信我。”
楚明玉却笑得十分决绝,慢慢摇了摇头。
起风了,她的长发被夜风吹得肆意飞扬,飘在空中宛如荡起的芦苇,她难得地对越知初抱拳,朗声道:“越大当家,保重。山高水长,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不等越知初回礼或出言再劝,她已经先一步,飞快闪身,隐入了罗门街的人山人海之中。
越知初怔怔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楚明玉的武功真的很好。
她果真是个,“武学奇才”。
离开的步伐之快,内力之稳,竟让越知初一个不留神,都没能捕捉住她的动向。
越知初看着自己已经伸出去,却什么都没来得及挽留的手掌,一时有些落寞。
楚明玉……这样一个遭到朝廷追捕,行事却逍遥不羁,被世人称作“女魔头”的“疯子”,她想做的“要事”,又会是什么呢?
明明说了,“不会再问”。
自然也不会再派蛛部去查。
但越知初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愈发对她感到好奇了。
江湖传闻里的那么多条人命,真是楚明玉杀的?
杀了人,还要残忍剖尸,剥皮放血,悬挂高处,再一把火,将痕迹烧个干净的……
真的是,刚才那名笑靥如花的红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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