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周身都散发着非富即贵的气质。
那是,让越知初一眼——不,一鼻子就闻出来的腐臭气息。
官场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精于算计的、清正廉明的、碌碌无为的、忧国忧民的、愚蠢却忠诚的……
他们的味道,千百年来,早已被她刻进记忆,分辨一清。
姬洛安,他的味道和她想象中,别无二致。
而她没有猜错。
来的正是京城中如今风光无量的洛王,姬洛安。
或者叫他,裴落安。
他本出身于西晟的名门漠东裴氏,后又被西晟皇帝册封为镇国大将军,越知初纵然没见过他,前世游历天下的时候,也没少听闻西晟有支裴家军骁勇而战无不胜的传说。
此人如今即使换了身份名号,连出身也被一并改写为虞国的士族后裔,可他身上那股曾为武将的自信从容,却仅仅只在踏步间就已展露一二。
越知初躲在暗处,月色又时隐时黯,她始终未曾看清裴书宇和晏沉的脸。
姬洛安,却是带着数十人,浩浩荡荡执灯而来,他的衣着、容貌,便显露更明,容易辨别得多。
姬洛安身形挺拔,穿着一身水色长袍,外头还披了件霜白色的氅衣,夜色之中,甚为夺目。
她一眼能看出姬洛安器宇轩昂,便忍不住,想再去看看那人眉眼。
前世的越知初,生在一游医世家,跟着家人做了不少治病救人还不收金银的好事,活得却不算长,自己更是照顾年迈的亲人时,染了痨病去世的。
遍游天下,孑然一身,她表面上过得清苦,衣食住行,一切从简,朴素而平淡。可她仍然是“虫”的首领,没人知道,她何止过得安逸,甚至算得上逍遥。
医术她原本就会,甚至早在几百年前,就花重金收藏了不少早已失传的医学孤本,还将它们抄写了不少份,无偿传给“虫”里有学医之心或学医天赋的苦命人研读。
前世的她,终其一生,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活得、死得都算坦然。
没有什么遗憾。
除了……她一直想去西晟看看,看看那时名震天下,乃至北虞也人人传为美谈的,西晟镇国大将军,裴氏。
其实姬洛安原本姓裴这事,她压根不知道。她的重生之轮回,间隔十二年,十二年,足以改变很多事——当然也足够改变很多人。
那位裴将军,她遍游天下行医之际,总是不免听见百姓谈起。
救死扶伤,算不上她的志向。
她自很多年很多年前起,就已经打定主意,若不能参透轮回之诡秘,便只求活得自在惬意。
至于他人之命,与她何干?
但有意思的恰恰是,人活得太久,想法,便免不了一直会变。
她从最开始只是立志吃饱饭、赚够立身本钱、不为命运所涤荡,到后来做了女将军、做了首富,甚至成了皇帝……
都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打算和想象。
而十二年的光阴,竟然真让北虞姬氏一统了天下,甚至攻下了那原本与北虞分庭抗礼,甚至国力略胜于北虞的西晟,还是让她在今生听闻时,多少感到了一丝意外。
姬洛安是败给了晏氏,才不得已降了虞国。如今在京城,谁人不知全天下一共两位异姓王,正是曾经这天底下最骁勇善战的北虞边境军和西晟裴家军的首领?
越知初对姬洛安的好奇,源自前世在民间的听闻,更源自……她从未看好过姬氏,却未曾想,姬氏能得了晏氏助力,真拿下了西晟。
而姬洛安,他作为西晟最得民心的战神,又不知得了西晟皇帝多少的金银赏赐,礼遇更是不输皇亲国戚,于情于理,他战败也便罢了,怎么就肯说降就降了?
她当过将军,最是明白,战场之上,举凡有点尊严的战士,宁死也是不肯降的。
不为别的,降兵降将的身份,哪怕翻遍史书,即便得了新主子的器重和信任,也少有几个善终的。
更不用说,为了那点信任,得承受多少非议和猜忌。
姬洛安……不,裴落安,他究竟是陷入了怎样的绝境——或诱惑里,才能像如今这般,心安理得地继续做着新王的不二之臣?
她心里杂念丛生,但也同时看清了姬洛安的长相。
先前,她虽然质疑过,那紫袍裴书宇是否就是姬洛安,但总觉得年纪上有些出入,而今见了姬洛安本人,越知初总算恍然大悟了。
前西晟镇国大将军裴氏,合该是这样的气质,也该是这样的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而已。
不会是那样苍老的声音。
在越知初的前世,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刚过十五那年,便领着他的裴家军,在西晟在边境屡屡大败敌军,在天下传遍了自己的美名。
那些敌军里,自然也包括北虞晏氏的边境军。
裴家军倒是没能“大败”晏氏的边境军,但至少顺利抵挡住了北虞对西晟的入侵——或者说,吞并?
“边境军骁勇无敌”,是越知初和所有北虞百姓心里几乎早已默认的事实,正因此,能和边境军战至平局的西晟军队,才会在北虞民间名声大噪,被百姓议论纷纷。
后来的北虞和西晟,正因边境军和裴家军的旗鼓相当,才建立了好一段时日的友好邦交,甚至和亲、通商、通婚。
越知初前世,大概也死在那个时候。
那个……
还算太平的,两国对峙的时候。
等她重生醒来,与她而言像是睡了漫长的一觉,于天下而言,竟然……连主子都换了。
裴书宇对来人的反应,果然很快确认了越知初的猜测。
“主人小心!晏家军素来狡诈,不若待我先将这晏家世子拿下,您再与他闲聊!”
说罢,那紫袍身影自月色中一跃而起,脚踏劲风直奔晏沉而去,一眼便知是夺命狠招。
越知初狐疑地又看了看。
多亏了裴落安带来的那些人举着火把,此刻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庭院,被照得仿若白昼。
果然。
裴书宇,根本没有受伤。
他先前作势被击中崴脚,只是为了引晏沉恋战。
她飞快地在心里算计着,是适时出手帮那位晏家军少主脱困,还是静观其变,待他们两败俱伤再伺机抓了那洛王,好好问一问师父的下落?
毕竟,她与晏菱算是不打不相识,为了将晏菱护送回京,她还欠了云赫镖局一个人情。
她还在怀临府假借晏菱的名头,答应了要到惠德公府上,替卢真珠伸冤。
一想到晏菱,越知初短暂地想起了那张俊朗的脸。
也不知赫连瑾他们,何时能顺利抵达京城。
但既已想到了眼前深陷囹圄之人,就是晏菱的父亲,她悄悄将手伸进了衣袖——
洛王府外本就被重兵把守,晏沉又是露脸而来,硬拼并非上策,她可以借助“催无忧”和“还复来”。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晏沉的莽撞。
只听他怒喝一声:“裴氏宵小!凭你也配置喙晏家?!今日我便先宰了你,替军中兄弟们报仇!”
他们立时便打得不可开交,看起来难分胜负。
但,那也只是,“看起来”。
因为越知初很快便察觉到,姬洛安在听到晏沉说“裴氏宵小”的时候,脸色比晏沉听说“砍杀晏家军”时好不了多少,他脸上先前的那一丝虚伪的柔和,立时便成了阴冷的杀意。
只见姬洛安随意地伸出两只手互相搓了搓,看似只是驱散一些深夜的寒意,而后慢条斯理地吐出一个字:“上。”
数十道举着火把的黑影一拥而上——
越知初明白,容不得多想了,她总不能亲眼看着晏沉死在这里。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怀里掏出的四个瓷瓶,“催无忧”迅速便蔓延到那人群之中。
她的位置,便也立刻暴露了。
“什么人?!”
“有刺客!!!”
“保护王爷!!!”
……
人群似乎是出现了一些骚乱,毕竟她的存在和出手,的确不在今夜洛王府的计划之中。
姬洛安本人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慌乱,他皱着眉目光犀利地往越知初藏身的廊道看了过来。
“王爷!贼人躲在暗处,恐有不测之险,属下等护送您先离开!”
几名戍卫已经迅速将姬洛安围起来,一边提醒他离开,一边四下搜索着那些“暗器”的来源。
三、二……
一。
越知初在心里默数着“催无忧”的药效发作时限,待数到“一”时,才脚下用力一蹬,直直跃上凉亭之顶。
她还不想在这里暴露自己的声音——难得她听了仲灵的,换上了一次夜行衣,既然都做了久违的“梁上君子”,便将这“刺客”的身份坐实一次,又何妨?
于是,她用传音功对着那边还在激战的二人方向,尽量控制了气息低沉道:“晏将军,切莫恋战,顾全大局!”
院中的戍卫大部分已经被“催无忧”放倒,还有个别内力深厚的,即便还能稳住身形站立,越知初却晓得他们已是强弩之末。
她不忘用余光瞥着摇摇欲坠的姬洛安,心里只盼着那倔犟的晏沉能听懂她的警告,别再和裴书宇纠缠不清了。
为此,她特意叫了,“晏将军”。
她当然清楚,晏沉——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了。
空有个朝廷给的“镇西大将军”头衔,实际上一没兵二没权,晏家,早就被姬氏架空了。
如今,虞国上下,从官到民,都和裴书宇一样,尊称晏沉一声“世子”。
而她却能理解,在晏沉心里,什么封王封爵,什么荣华富贵……
权力有没有或许都没关系,晏沉,他张口便是“给军中兄弟们报仇”。
他,或许从来都,只想当边境军的,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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