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日,大暑前夜。
棚桥弄口的老槐树被晒得卷了叶子,知了声嘶力竭。我刚收完上午的菜场摊,正蹲在灶披间用冷水冲脚,忽然听到门外有人用蚌埠话喊:
“小谢——谢——在不在?”
声音洪亮,尾音拖得比十六铺汽笛还长。
我愣了两秒,毛巾都来不及擦,冲出去。
逆光里站着一个女人:齐耳短发、碎花衬衫、塑料拖鞋、左手拎红白蓝编织袋,右手提一只鼓囊囊的蛇皮口袋,袋口探出一截活鸡脖子。
“小姨?”我嗓子发干。
“咋地?不认识了?”
小姨把编织袋往地上一放,鸡扑棱翅膀,尘土飞扬。
上一次见小姨,还是1998年春节。
她那时在十六铺水产码头扛大包,一顿能喝八两白酒,人称“潘大斧”。后来听说她跟船老板跑泰国线,三年没音讯。
此刻,她站在我面前,头发里夹几根银丝,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却笑得像刚靠岸的水手。
小姨先把活鸡递给阿宝:“叫姨姥姥!”
阿宝怯生生:“姨姥姥好。”
鸡趁机挣脱,满院子飞。
阿贝追着鸡跑,边跑边喊:“舅舅,今晚有鸡汤!”
小姨一屁股坐门槛,掏出手帕扇风:“热煞个人!上海比以前还热!”
灶披间太小,小姨把编织袋拖进屋,倒出满床海鲜干货:
? 一包淡菜干,像黑纽扣;
? 两斤虾皮,金黄透粉;
? 一条咸鱼,硬得像木尺;
? 还有一只真空袋装的“泰式酸辣柠檬虾”,包装全是泰文。
小姨说:“船在吴淞口抛锚,我借小舢板上来,先来看你。”
我烧水泡茶,小姨环顾四周:“就住这?屋顶漏得能养鱼。”
我苦笑:“快拆了,月底搬。”
小姨眼睛一亮:“拆了好!分几套房?”
“一套电梯房,69平,两室一厅。”
小姨拍大腿:“够住!我跟你搭伙,我睡客厅。”
我愣住:“小姨,你打算常住?”
“暂时,船老板卷款跑了,我失业,先赖你几个月。”她说得理直气壮。
晚上,小姨亲自下厨。
咸鱼切片,放黄酒、姜丝蒸十分钟,香味像鞭炮炸开。
淡菜干炖冬瓜,汤奶白。
柠檬虾拆袋即食,酸辣冲鼻。
双胞胎吃得满嘴流油,阿婆也被请来,一桌人围得像过年。
饭后,小姨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本子:
“潘美兰收支簿”。
翻开,密密麻麻记满船期、货款、汇率。
最后一页写着:
【2003.6.20 结余:泰铢 41,300 →人民币 8,760】
下面一行小字:
【目标:在上海开一间海鲜干货铺】
她把本子往我面前一推:“合伙不?我出钱,你出力。”
我心动。
菜场干货摊生意稳,毛利30%以上。
可我眼下最缺的是现金流。
小姨仿佛看穿我:“启动资金一万,我出七,你出三,赚了平分。亏了算我。”
我苦笑:“我连三千都拿不出。”
小姨指了指墙角:“那台旧冰箱卖不卖?我出三百。”
我摇头:“要留新房用。”
她翻白眼:“那就先欠着,写欠条。”
夜里,双胞胎睡着后,小姨拉我上天台。
十六铺方向,灯火连成一条光带,货轮汽笛低沉。
小姨点一支烟,红点在黑暗中明灭:“你知道我为啥回来?”
我摇头。
“我查出子宫肌瘤,要开刀,泰国医保贵,回国便宜。”
我心一沉:“钱够吗?”
“够,但我不想把老本都扔医院。我想趁手术前先挣一笔。”
烟雾里,她的侧影像一把卷刃的刀。
第二天凌晨四点,小姨叫醒我。
“走,去十六铺码头,带你进货。”
我迷迷糊糊跟她上了一辆“货的”,车厢里堆满泡沫箱。
五点,天蒙蒙亮,码头上腥风扑面。
小姨熟门熟路,带我穿过一排排冰鲜台,跟渔民讨价还价。
最后以每斤18元的价格,拿下20斤东海小鲳鱼,当场加冰。
小姨拍胸脯:“运到凌兆新村早市,卖25一斤,净赚140。”
七点,我们蹲在凌兆新村临时早市。
小姨嗓门大:“东海小鲳,刚下船,25一斤,买三送一!”
不到一小时,鱼售罄。
我数钱:500克×20=10公斤×25=500元,成本360元,毛利140元。
小姨把140元塞我手里:“你的跑腿费。”
我推辞,她瞪眼:“亲兄弟明算账。”
回家路上,小姨教我看鱼鳃:“鲜红是新鲜,暗红就压价。”
我学得快,她夸:“天生做生意的料。”
我苦笑:“我天生是欠债的料。”
下午,小姨带我去城隍庙小商品市场。
她熟门熟路,找到一家做真空机的店铺,花1200元买了一台二手家用真空封口机。
“干货要真空才卖得贵。”
我暗暗佩服她的商业头脑。
回来路上,小姨接到医院电话:
“潘美兰?床位有了,下周三入院。”
她挂掉电话,沉默一路。
我试探:“手术费多少?”
“五千押金,后续报销。”
我掏出刚赚的140元:“先拿着。”
她笑了:“你那点钱,留着给娃买书。”
夜里,小姨开始整理海鲜干货。
她把淡菜干、虾皮分装进透明袋,再真空封口,贴上标签:
【十六铺直发·潘姨海鲜】
我帮她写价签:淡菜干25元/100g,虾皮12元/100g。
阿婆看得直咂舌:“这比国营商店贵一倍。”
小姨撇嘴:“国营商店有我这么新鲜?”
7月14日,周六。
沈婧陪我去文庙旧书市集,小姨跟去“考察市场”。
老葛果然在收挂历,一本0.5元。
我手里30本,卖了15元。
小姨却盯上文庙门口的空地:“这里人流量大,周末可以摆海鲜干货试吃摊。”
她行动力惊人,当场订了折叠桌、太阳伞。
7月15日,凌晨四点,小姨入院。
我送她到黄浦区中心医院,帮她办手续。
押金5000元,我垫了1000元(动迁预付款到账第一天)。
小姨在病房里抽烟被护士骂,她嘻嘻哈哈掐灭烟头:“手术完再抽。”
我走时,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密码是我生日,货在冰柜,你看着卖。”
小姨手术那天,我在凌兆新村早市摆摊。
真空淡菜干、虾皮、小鲳鱼,摆成一排。
我学着小姨的嗓门:“十六铺直发,不鲜包退!”
生意比我想象中好,到九点,营业额680元。
我心里默念:小姨,我替你赚药钱。
晚上,我煲了淡菜干冬瓜汤,送到医院。
小姨术后虚弱,却坚持坐起来喝汤:“淡了点,下次加瑶柱。”
我笑着答应。
她忽然认真:“小谢,等我出院,咱们合伙开个店,名字我都想好了:‘弄堂口·潘姨海鲜’。”
我握住她的手:“好,弄堂口,不见不散。”
7月20日,大暑。
小姨出院,我推着轮椅,她怀里抱着一只塑料桶,桶里装着医院送的半只西瓜。
太阳毒辣,我们影子缩成一团。
走到十六铺码头,汽笛长鸣,小姨回头冲我笑:
“上海还是上海,但我回来了。”
我答:“上海也欢迎你。”
那一刻,我知道,十六铺的风,终于吹进了棚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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