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域这么打算着,可惜第二天却没找到机会。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他推开门时,院子里空荡荡的。那顶军绿色帐篷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几道浅浅的压痕证明昨夜有人在此扎营。摩托车仍静静地停在原地,车身上凝结的露珠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像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秦域站在台阶上环顾四周,莫名觉得这清晨比往日更添几分冷清。晨风拂过,他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
喂牛是早起第一件事。草料都是前一天准备好的,只需简单丢进牛圈就行。
目光扫过牛圈时,那头因泥石流失去半个牛圈的老黄牛正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他。秦域一直觉得牛这种牲口比猪羊更有灵性,那双澄澈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人心。老黄牛见他走近,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白气,慢悠悠地甩了甩尾巴,像是在打招呼。
秦域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伸手抚上牛脑袋上那块月牙状的白斑。老黄牛温顺地低下头,粗糙的牛毛扎在手心里,传来牲畜特有的体温和气息。
"委屈你了。"秦域轻声说着,从旁边的草垛里抓了把干草喂它。老黄牛立即伸出布满倒刺的舌头卷走干草,咀嚼时发出满足的声响,嘴角还挂着几根草屑。
秦域又添了一把草料,正喂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以为是秦大姐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回头却看见许久不见的秦招娣和秦念娣。这才恍然想起,今天是周末。
"回来了?"秦域露出温和的笑容,"是姑父送你们回来的吗?"
秦招娣依旧对他爱答不理,只冷冷瞥了一眼就径直进屋。倒是关系缓和些的秦念娣点了点头,只是脸色依然难看,眼眶泛红。
"怎么了?"秦域关切地问。
秦念娣摇摇头,目光扫过斑驳的外墙、损毁的牛圈,以及小院下方那片被泥石流肆虐过的痕迹,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小爹......"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
秦域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哭什么?人没事就好。这些政府都会帮忙修......"
秦念娣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瘦小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秦域心里一阵发酸。家里四个孩子中,老大心思难测,老三老四年幼懵懂,唯有念娣最是敏感细腻。她对家里的一砖一瓦、一牲一畜都倾注了深厚感情,如今家园遭难,她心里定是比谁都难受。
"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小菜园?"秦域柔声提议。
听到"小菜园"三个字,秦念娣猛地抬起头,泪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用力点了点头:"嗯!"
叔侄二人换上草鞋,推开吱呀作响的栅栏走进后院。晨雾缭绕中,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念娣低着头,脚步轻得像只受伤的小猫,偶尔伸手拂开挡路的草叶,动作小心翼翼。
"小爹,泥石流从这里就改了道,那我们菜园应该没事吧?"她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希冀。
秦域停下脚步,指着自家完好的菜地:"基本没受影响。就是前晚风雨大了些,昨天来看时有些蔫,现在都缓过来了。"
念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抿着嘴轻轻点头。他们进小园时,还碰上了姜阿婆。老人家佝偻的身影正在菜地里忙碌,虽然年迈,干起农活来却利落有力,丝毫看不出上了年纪。
念娣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喊了一声:"阿太。"
这是当地对曾祖母那一辈的老者的一种称呼,男的则喊"阿祖"。
"念娣回来了。"姜阿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声音都柔和了几分。但看到跟在后面的秦域时,老人立刻板起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秦域尴尬地站在原地,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自从上次被追着打之后,他见着姜阿婆就绕道走,来菜园也都挑她不在的时候。这还是头一回正面相遇。
念娣知道上次的误会,有心帮小爹说和,轻轻拽了拽姜阿婆的衣角:"阿太,我小爹他知道错了,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就是忘记了一些事情......"
"你这丫头......"姜阿婆无奈地摇头,没再多说什么,只又给了秦域一个白眼。关于秦域摔下山崖失忆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但想起这小子从前干的那些混账事,心里还是憋着气。
见气氛稍有缓和,秦域这才敢走到地边,郑重其事地同她道歉,"阿婆,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
可能是有念娣在场,姜阿婆难得没再瞪他,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后,就撇过头去。
秦域知道,"偷菜"这一页可算揭过去了。
他舒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言。他走到菜园角落的粪池旁,那里用木板盖着一个小型化粪池,是家里牲畜粪便的集中处理处。
他掀开木板,一股发酵后的粪肥气味扑面而来,却不似想象中那般刺鼻。这是经过充分发酵的熟粪,气味已经温和了许多。秦域拿起旁边挂着的长柄粪勺,舀了小半桶粪水,又兑了些清水稀释。
"小爹,我来帮你。"念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小木桶。
秦域笑着摇头:"这活脏,你离远些。"
"我不怕。"念娣固执地站在原地,"以前这些活我也常做的。"
秦域看她坚持,便也不再推辞。他将兑好的粪水倒进念娣的小桶里,自己则提着大桶走向菜地。
秦域一般三天来给菜地浇一次粪水,大山里昼夜温差大,这个季节如果不下雨的话,白天还是挺热,可以适当增加次数。但每次量要少,不然容易烧根。秦域小心地沿着菜垄浇灌,念娣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用小木瓢舀起粪水,仔细地浇在每棵菜苗根部。她的动作很轻,生怕伤到菜苗。
两人配合着,不一会儿就浇完了整片菜地。秦域把空桶放回原位,念娣则蹲在菜垄间,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菜叶,检查是否有虫害。
"念娣,你懂得真不少。"秦域由衷地说,"比小爹强多了。"
念娣的脸微微泛红:"都是奶奶教的。以前放假回家,我常跟着奶奶在菜园里忙活。"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秦域抬头望去,只见一辆印着"县水利工程队"字样的白色皮卡停在了院门口,后面还跟着辆满载建材的小货车。
"来了。"秦域拍了拍手上的土,对念娣说,"走,回去看看。"
两人快步走回前院,正遇上秦大姐牵着盼娣和有根从屋里出来。两个孩子一见到他就扑过来,盼娣仰着脸问:"小爹,你腿还疼不疼?"有根则好奇地绕着摩托车转圈。
"好多了。"秦域揉了揉盼娣的头发,见秦有根小手已经开始在那辆摩托车上摸来摸去,秦域走过去,把他抱起,然后抬头问秦大姐,"怎么这么早就送他们回来?"
秦大姐下巴往外面停着的那辆皮卡上一抬,说:"就你那个脑子,我可不得来帮你盯着点。"
秦域不置可否。
——
再说外边。从皮卡上跳下来三个穿着工装的男人,领头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手里拿着个记事本。他环顾了一圈院子,目光在损毁的院墙和牛圈处停留片刻,然后朝秦大姐点了点头:"我们是县里派来查看灾情的,您就是户主吧?"
"我是他大姐。"秦大姐侧身让出秦域,"这是我弟,秦玉。他是户主。"
于是那汉子便转向秦域,"哦,你好,我姓王,是工程队的队长。县里安排我们来帮受灾户修缮房屋。"
秦域同他客气地点了点头。
秦大姐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很是来气,一巴掌推开他,上前,"王队长辛苦了,你们来得真及时。"
"没办法啊,过两天有大领导要来,县里催得紧......"王队长掏出个小本子,一边记录一边说:"咱们先看看受损情况吧。听说主要是院墙和牛圈?"
"对,这边请。"秦大姐领着他们走向损毁最严重的院外墙。
王队长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倒塌的墙体结构,时不时用手指捻一捻砖块间的泥浆。他的两个队员则拿着卷尺测量尺寸,小声讨论着什么。
"这墙得全拆了重砌。"王队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原来的地基被水泡松了,就算补上也撑不了多久。"
秦大姐忙道:"您看着办,这方面您是专家。就是材料这方面您得给我用好点。"
他们又转到牛圈处。老黄牛见来了生人,警惕地退到角落,两只猪却好奇地凑到圈门口,哼哼唧唧地嗅着什么。
"这半边顶棚全塌了。"王队长仰头看了看,"木梁都断了,得换新的。不过..."他指着秦家的牛笑道,"你家这牛够苗条的啊。"
秦大姐跟着他笑了两声,又指着秦域和几个孩子跟人埋怨他们有多么多么不成器,连家里牲口都料理不好等等。她这通牢骚发得很长,长到王队长也听得不耐烦了,打断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王队长看向秦域,说:"你们这马上要进行旱厕改造,趁着这次援助,我们工程队打算把你家按成第一次试点......"
"那太好了!"秦大姐激动之余又有些顾虑,"免费吗?"
"免费。不花钱。政府出钱。"王队长回答她,没太把她放在眼里,只又看向秦域,可能是看他年纪轻,一头黄毛看起来就不靠谱,遂语气放缓了三分,耐心解释,说:"旱厕改造是好事,到时候会给你们配备冲水设施,这样你们使用起来更加干净、方便,以后上厕所也就不会在有那股难闻的气味儿。"
这些秦域当然知道。
秦家现在的厕所是和猪圈连在一起的,几块板子搭在粪坑上,秦域每次解手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个滑溜儿就掉下去。
只是他毕竟不是"秦玉",便觉得这种事不该由他来牵头。
秦域下意识去看几个孩子,不出意外,在场三个孩子,除了还不能自己上厕所的秦有根之外,念娣和盼娣对这事儿都十分兴奋。尤其是盼娣,恨不能原地躺下举双手双脚赞成!"小爹,我想要新的厕所。"
就连寡言少语的念娣也是一脸希冀的模样。
既然如此......
"那行。"秦域点了点头,也是真心为她们即将得到改善的生活条件而感到高兴。
"那我们就一次性动工了啊。"王队长说着,又重新去看新厕所的选址,秦域突然想起什么,指着摇摇欲坠的院门说:"王队长,这门也快不行了,能不能一起换了?"
王队长走过去推了推院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回头问:"这门不是泥石流弄的吧?"
秦域点头,"是摩托车撞坏的,不过车主愿意赔偿,就看您这边方不方便。"
王队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爽快应下,"那好说,只要给钱,什么都方便。"
秦域松了口气,"真是麻烦你们了。"
"应该的。"王队长合上记事本,"这样,我们今天先把材料和工具运过来,明天一早就开工,争取两天内完工。您看行吗?"
"没问题,太感谢了。"秦域连连点头。
王队长招呼两个队员开始从货车上卸材料。秦大姐见状,连忙进屋拿了几瓶瓶装矿泉水出来:"师傅们先喝口水,大老远跑来辛苦了。"
"谢谢大姐。"王队长接过,"成,那就这么定了。我们还得去下一家看看,明天一早准到。"
工程队走后没多久,秦大姐也借着要回家喂牲口走了。临走前,她提醒秦域别忘了明天一早到六舅舅家帮忙的事儿,秦域说记着呢,一早就去,秦大姐这才放放心心的走了。
小院里又只剩下秦域和四个孩子。
在念娣的帮忙下,他简单给孩子们弄了吃的,又煮了猪食喂了猪,然后又去离家不远的荒山里打了明天一天的猪草。
直到日头西沉,夜幕降临,那摩托车的主人仍未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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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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