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通知书抵达的那天,海珠市洲香区下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仿佛吸饱了水的沉重棉絮,最终不堪重负地裂开。雨水不是滴落,而是倾倒。粗大的雨线抽打着楼宇、街道和行道树繁茂的树冠,激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窗外世界只剩下哗啦啦的喧嚣,屋内光线昏暗,空气沉闷粘稠,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意和淡淡的霉味。
母亲彭莱坐在客厅沙发一角,手里无意识地揉着一块抹布,视线却空洞地越过窗户,投向外面被暴雨模糊的世界。自从父亲于海峰摔门而去,这个家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又像陷入了一场漫长而压抑的冷战泥沼。父亲没有回来住,偶尔深夜回来取换洗衣物,也是脚步匆匆,目不斜视,仿佛这个空间里有什么令他极度不适的东西。母亲脸上的笑容少了,眼角的细纹似乎在一夜之间深刻了许多,常常对着某处发呆,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触碰的委屈。空气里漂浮着无声的疏离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我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一本崭新的《流行病学基础导论》,是前几天和万一轩一起跑遍了市里几家大型书店才淘到的宝贝。书页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味道,指尖划过那些严谨而陌生的术语——“传染源”、“传播途径”、“易感人群”、“R0值”……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前世记忆里那些令人窒息的涟漪。急诊走廊里奔命的脚步,防护服下湿透又冰冷的洗手衣,护目镜上凝结滑落的水珠,心电监护仪上那绝望拉平的直线,还有最后视野陷入黑暗前,那一声遥远而撕心裂肺的“加10床喘不上气了!”……窒息的绝望感再次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我淹没。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刺痛将自己从那地狱般的幻象中拽回现实。
雨声,成了这死寂房间里唯一喧闹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幕,显得有些沉闷,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屋内的凝滞。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几乎被压抑到极致的、渺茫的希冀?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站起身,动作快得有些慌乱,抹布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她快步走向门口,脚步在门口的地垫上微微顿了一下,才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浑身湿透的快递员。绿色的制服紧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他头盔的边缘不断滴落,在他脚边形成一小滩水渍。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防水的大包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歉意笑容:“您好,山中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于黎的!麻烦签收一下!”
不是父亲。
母亲眼底那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倏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失落和尘埃落定的疲惫。她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接过递来的笔,手指有些发颤地在签收单上写下名字。动作机械而僵硬。
“谢谢。”她的声音干涩,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
门关上,将湿冷的空气和快递员匆匆离去的背影隔绝在外。母亲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防水包裹,转过身。包裹外面印着山中大学醒目的校徽和“录取通知书”几个庄重的烫金大字。它安静地躺在母亲怀里,像一块灼热的炭,也像一颗冰冷沉重的铅块。
她一步步走回来,脚步有些虚浮。目光在我和包裹之间短暂地、复杂地停留了一瞬,最终轻轻地将它放在了餐桌一角,紧挨着我那本摊开的《流行病学基础导论》。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抹布,重新坐回沙发角落,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望着窗外的姿势,只是肩膀似乎垮塌得更厉害了。
屋内的空气仿佛被这个包裹的存在抽得更紧、更稀薄了。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更加喧嚣刺耳。
我看着那个包裹。浅黄色的防水袋,里面是承载命运转折的硬质信封。山中大学的校徽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这就是了。我拼尽全力、不惜撕裂家庭也要抓住的“机会”,通往那个未知战场的第一张通行证。它安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油墨、期待与巨大压力的气息。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狂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确凿感。这条路,再无回头可能。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包裹冰凉的防水布表面,带着雨水的湿气。刚要拆开,口袋里的手机猛烈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是万一轩。
刚接通,听筒里就炸开他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兴奋,穿透哗哗的背景雨声:“老于!卧槽!通知书到了!刚到!我家老万同志亲自冒雨从楼下信箱给我拿上来的!你是没看见他那表情!啧啧啧……”
他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染力,瞬间冲散了这边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
“怎么样?你家呢?到了没?”他急切地问。
“嗯,刚到。”我的声音依旧有些发沉,目光扫过母亲沉默的背影。
“拆了没?快拆快拆!”万一轩在那边几乎要跳起来,“看看咱们哥俩是不是一个班!一个宿舍!赶紧的!拆开看看!”
他亢奋的声音像一股热流,短暂地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我应了一声,将手机开了免提放在桌上,开始动手拆那个包裹。防水布被撕开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里面是一个印着山中大学校徽和“录取通知书”烫金字样的硬质信封。信封厚重,边缘挺括。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线撕开。
一股淡淡的、新印刷品特有的油墨清香混合着纸张的味道飘散出来。一张制作精美、质感厚重的通知书被缓缓抽出。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专业栏上——
山中大学公共卫生学院
预防医学专业
那五个字,清晰地印在纸页上,带着一种官方确认的、不容置疑的分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击了一下,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带着刺痛的真实感。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预防?!”万一轩在电话那头急不可耐地追问。
“是。”我的声音有些哑。
“YES!”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兴奋的嚎叫,紧接着是他用力拍打什么东西的闷响,估计是沙发或者大腿,“老于!稳了!咱们的贼船彻底焊死了!哈哈!”他笑了一阵,又迫不及待地问,“快看看班级!看看咱俩是不是还在一块儿!”
我手指微微颤抖着,视线向下移动,寻找着具体的班级和学号信息。录取通知书设计得很清晰,个人信息、录取院系专业、报到时间地点……一目了然。目光掠过“于黎”的名字,掠过“公共卫生学院预防医学专业”,掠过学号……然后,念出了班级‘我是10级预防医学1班’
突然万一轩喊道“老于!卧槽!我家炸了!真他妈炸了!” 万一轩的声音嘶哑又亢奋,穿透了听筒里尖锐的杂音,“老头子疯了!彻底疯了!他……他他妈直接抢过去撕了!撕了!!”
背景音里,一个男人暴怒到极致的吼声如同炸雷般响起,盖过了万一轩的声音:“废物!你就是个废物!老子一辈子的心血!就养出你这么个没骨头的东西!预防?!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刚刚还以为你是山中大学中山医学院的录取通知!预防?!能救什么人?啊?!就是一群躲在实验室里摆弄试管的废物!整天跟耗子蚊子打交道,数数死了几个人,写写没人看的破报告!!”
伴随着这震耳欲聋的咆哮,是某种重物被狠狠摔在地上碎裂的刺耳声响!哗啦——砰!紧接着是女人带着哭腔的尖叫和劝阻:“启明!启明你冷静点!别砸了!轩轩!你快躲开啊——”
“看见没?!听见没?!” 万一轩的声音在咆哮和碎裂声的间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促,“老头子把茶几上的紫砂壶都给砸了!碎片崩了一地!他现在……他现在正满屋子找趁手的家伙,说要打断我的腿!我妈快拦不住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混乱暴烈的场景:“你怎么样?受伤没?快跑!”
“跑?往哪跑?家门被他堵死了!” 万一轩喘着粗气,声音里却奇异地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有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劲,“老于!我没事!皮厚着呢!就是……”他顿了一下,背景里万启明那暴怒的、带着极度失望和羞辱的吼声再次清晰传来:
“……老子在手术台上站了一辈子!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多少人!你呢?!你就甘心去当个躲在后面的缩头乌龟!去数那些没用的数据?!你告诉我!等你同学都成了名医专家,站在无影灯底下救人命的时候,你他妈在干嘛?!在乡下数耗子尾巴?!在实验室里养细菌?!丢人现眼的东西!老子没你这个儿子——!!”
那一声声“废物”、“缩头乌龟”、“丢人现眼”,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听筒这端的空气里,也抽打在我心上。预防医学的价值,在一位顶尖临床医生眼里,被贬低得如此不堪,践踏得如此彻底。
“轩轩……” 我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操!” 万一轩猛地啐了一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戾,“老头子!你骂够了没有?!是!你是能看见病人的肺!能切掉瘤子!能缝好血管!你看得见空气里飘着的病毒吗?!看得见水里藏的毒吗?!看得见那些悄无声息就能要了成千上万人命的‘源头’吗?!”
“我们不是在躲!是在你们这些拿手术刀的动手之前,就把战场扫干净!是把你们看不见的敌人,掐死在老窝里!是让千千万万的人,压根就不用躺到你的手术台上!不用受那个罪!不用花那个钱!更不用把命交到你手里赌!”
“没人感谢?对!可能到死都没人知道是谁阻止了一场大瘟疫!可那些因为瘟疫没发生而好好活着的人,他们的命,算不算我们救的?!你告诉我!算不算——!!”
万一轩的嘶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血性和不顾一切,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捅向父亲固守的堡垒。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传来,分不清是万一轩的,还是万启明的。
死寂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几秒。
“滚——!!!” 万启明的声音再次爆发,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暴怒,而是混杂了一种被彻底刺痛、被颠覆认知的狂躁和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给老子滚出去!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滚——!!!”
紧接着,是家门被粗暴打开的巨响!
“行!我滚!我现在就滚!您老保重身体,千万别气坏了!” 万一轩的声音在门响的刹那立刻接上,语速飞快,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轻松和“如蒙大赦”般的解脱。听筒里传来他急促的脚步声冲出门外,然后是防盗门被重重摔上的、令人心悸的“哐当”一声!
世界骤然安静了。
只剩下电话里万一轩剧烈奔跑后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街道上车流驶过的模糊噪音。
“喂?老于?还在听吗?” 他的声音带着点微喘,但已恢复了平日的腔调,甚至还能听出一丝“老子又活过来了”的得意。
“……在。” 我喉咙干涩得厉害,心脏还在刚才那场隔空风暴里狂跳,“你……真没事?”
“没事!好得很!” 万一轩在电话那头似乎还蹦跳了一下,“就是有点心疼我那通知书,还没捂热乎呢,就粉身碎骨了……不过老头子这关,我算是闯过来了!虽然代价惨烈了点……喂?老于?你那通知书到了没?长啥样?快拍给我瞅瞅!让我这‘无纸人士’也沾沾喜气!”
他那没心没肺的语气,像一阵强风,瞬间吹散了电话这端凝固的沉重。我低头看着手中那份完好无损的、印着“预防医学”的通知书,又看了看桌上那份属于他的、此刻大概已在他家地板上变成雪片的通知书,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荒诞,沉重,却又被一股奇异的暖流包裹。
“到了。” 我拿起手机,对着那份通知书拍了一张清晰的照片,指尖在发送键上停顿了一瞬,最终还是点了下去。照片里,“预防医学”四个字清晰而醒目。
“卧槽!真帅!” 万一轩的声音立刻兴奋起来,“行!有图有真相!老子这就截图保存!以后这就是我的‘电子版’录取证明了!老头子撕了纸的,撕不了老子手机里的!” 他得意地笑起来,随即又压低声音,“对了,老于,有个事儿……那啥,我现在……算是无家可归了?老头子让我‘滚’,我滚是滚出来了,可滚哪儿去还没想好……你家……收留流浪儿童不?管饭就行!”
半小时后,楼道里传来熟悉的、带着点莽撞的脚步声。我打开门,万一轩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湿透了的的T恤短裤,背着一个瘪瘪的运动背包,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额头上还挂着雨水,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报告组织!流浪儿童万某某前来报到!” 他夸张地敬了个礼,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我身后客厅。
母亲彭莱闻声从厨房出来,看到万一轩和他那个小背包,立刻明白了什么。她眼圈又红了,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哽咽:“轩轩!快进来!你爸他……唉!你这孩子……吃饭了没?阿姨给你下碗面!”
“谢谢阿姨!就知道您最好了!” 万一轩立刻换上乖巧的笑容,像条大狗似的挤进门,熟门熟路地把背包往玄关柜子上一丢,“饿死我了!家里那气氛,气都气饱了!”
他跟着母亲往厨房走,脚步却在经过客厅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父亲书房的门依旧紧闭着,纹丝不动,像一块冰冷的界碑。万一轩的目光在那扇门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移开,脸上笑容不变,嘴里嚷嚷着“阿姨多放点肉”,脚步轻快地闪进了厨房。
母亲在厨房忙碌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万一轩靠在厨房门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母亲说着话,逗得母亲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心的笑意。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还捏着那份录取通知书。厨房传来的声音像一层温暖的薄膜,暂时包裹了客厅的冰冷。但我知道,那扇紧闭的门后,沉默如同实质。
父亲于海峰,终究没有踏出那扇门一步。
晚饭是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的。母亲特意做了好几个菜,不断给万一轩夹菜。万一轩也格外卖力,吃得狼吞虎咽,嘴里塞满食物还不忘含糊地夸赞“阿姨手艺天下第一”,努力地调节着气氛。母亲被他逗得脸上愁云散开了一些,但眼底的忧虑仍在。
父亲始终没有出现。他的碗筷静静地摆在桌上,像一座无人祭奠的碑。
饭后,万一轩主动抢着收拾碗筷,动作麻利地端进厨房。母亲想拦,被他笑嘻嘻地挡了回去:“阿姨您歇着!以后说不定得常来蹭饭,我得好好表现!”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和母亲。她看着厨房里万一轩忙碌的背影,又看看父亲紧闭的房门,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揉着额角。
“妈,”我低声开口,“他……晚上……”
母亲摇摇头,声音很轻:“别管了。你爸……他心里难受,让他自己待会儿吧。轩轩这孩子……”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晚上跟你睡吧?我待会儿把客房被子拿出来。”
夜深了。城市的喧嚣沉入水底,窗外只剩下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我和万一轩并排躺在我那张不算宽的单人床上。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喂,老于,” 万一轩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不再是饭桌上刻意的轻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认真,“睡着了没?”
“没。” 我应道。
“你说……”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我这边,尽管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老头子们……为什么反应都这么大?” 他的声音里带着困惑,“预防医学……真就那么……不入流?” 白天父亲那番“废物”、“缩头乌龟”的咆哮,显然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刺。
我沉默了片刻。窗外路灯微弱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房间里投下一条模糊的光带。
“不是不入流。” 我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是他们习惯了另一种战场。看得见伤口,看得见流血,看得见手术刀划开皮肉,看得见监护仪上的数字跳动。看得见,摸得着,能立刻知道自己的刀有没有救回那条命。那种……立竿见影的成就感。”
我顿了顿,组织着语言:“预防,是在更早的时候介入。在伤害发生之前,在疾病蔓延之前。我们的战场,是数据,是模型,是环境里的风险因子,是人群的行为习惯。它很漫长,很枯燥,可能几年、十几年,都看不到一个明确的‘被救活的人’站在你面前说谢谢。成功了,是‘无事发生’,是理所当然的平静。失败了,就是……灾难。铺天盖地的指责。”
“所以,没人记得。” 万一轩在黑暗里接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对。没人记得是谁阻止了灾难。人们只会记住灾难发生时,谁没能阻止它。” 我轻轻地说。前世那些在疫情初期就被淹没的、来自基层公卫人员的微弱预警声,那些在风暴过后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千夫所指的疾控专家疲惫的脸,瞬间闪过脑海。
“操!” 万一轩低低骂了一声,像是憋着一股气,“这他妈也太憋屈了!”
“是憋屈。” 我承认,“但总要有人去做。如果所有人都只盯着眼前那个流血的伤口,谁去管那个正在酝酿、准备引爆下一场灾难的炸弹?”
黑暗中,万一轩那边没了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地、像是要把胸中郁气都吐出来般,呼出一口气。
“行吧。”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憋屈就憋屈!没人记得就没人记得!老子认了!”
他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映亮了他那张年轻而执拗的脸。他翻身下床,动作利落地从丢在椅子上的背包里,掏出了他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划着。
“干嘛?” 我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
“找图啊!” 他头也不抬,语气理所当然,“老子的‘电子版’录取证明!得设成屏保!时刻提醒自己,老子现在也是堂堂正正的山中大学大公共卫生学院准大学生了!管他别人怎么说!”
他找到了我之前拍给他的那份录取通知书的照片,放大,仔细地调整着位置,然后将手机屏幕举到我面前。
屏幕的光有些刺眼。那份印着“山中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预防医学专业”的通知书照片,被他设置成了手机壁纸,占据了整个屏幕,显得格外清晰和……具有某种宣示意味。
“怎么样?帅不帅?” 他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灯光下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一往无前的光芒,“从今天起,咱俩就是‘预防医学双雄’了!行走江湖,这名号得亮出来!”
看着他手机屏幕上那放大的“预防医学”四个字,看着他脸上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混不吝笑容,白天里万家那场风暴的碎片、父亲紧闭的房门带来的沉重、以及对这个专业未来的隐忧,似乎都被这昏黄灯光下少年人滚烫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宣言,暂时地冲淡了。
“傻。” 我低声说了一句,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切!这叫气势!” 万一轩毫不在意,得意地晃了晃手机,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手机往我眼前又凑近了些,“哎,老于,你看这里!”
他指着通知书照片下方,录取院系和专业那一行小字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用更小字体印刷的括号备注:“(含国家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基地班选拔资格)”。
“看见没?” 他眼睛发亮,带着点小兴奋,“基地班!听起来就牛逼!听说资源贼好!老于,以你这分数,板上钉钉能进!老子……努努力,没准也能挤进去!到时候,咱俩还在一口锅里!”
基地班?选拔?我微微一怔。前世的记忆里,对这个特殊的培养计划印象有些模糊,似乎是一个聚集了顶尖师资和资源的特殊班级,竞争极其激烈。没想到,这一世,我和万一轩的名字后面,竟然还跟着这样一个附加的、充满未知可能性的机会。
“嗯。” 我点了点头,心绪被这个小小的发现搅动了一下。
“那就这么定了!” 万一轩一拍大腿,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决策,“目标——山中预防医学!万医生!于医生!向着星辰大海……呃不,向着实验室和耗子窝!前进!”
他夸张地举起手臂,做了一个冲锋的手势,然后“啪”地关掉了床头灯。
“睡觉!养精蓄锐!明天开始,咱就得琢磨琢磨怎么对付那些‘基地怪物’了!” 他重新躺下,拉过薄被盖住肚子,很快,身边就传来了他均匀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万一轩的手机就放在他枕头边,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但那份通知书的影像,似乎还带着灼热的温度,烙印在视网膜上。
“预防医学双雄”……基地班……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家庭的坚冰尚未融化,世俗的偏见如同荆棘遍布。但身边这个已经发出鼾声的家伙,他那没心没肺的宣言和手机屏幕上固执亮起的“预防医学”四个字,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微小却真实的涟漪。
那涟漪的中心,是两份被激烈抗拒过、甚至被撕碎过的通知书,正以一种沉默而倔强的姿态,宣告着两个少年不容更改的选择。
窗外的城市,在深沉的夜色里均匀地呼吸着,对即将发生在两个家庭、两个年轻人身上的风暴与航程,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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