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中的灰烬渐渐冷去,连同那被焚毁的、属于前世愁绪的文人意象一同沉寂。永璋站在书案前,目光却并未停留在灰烬上,而是投向窗外萧索的庭院。
舒妃那晦暗不明的注视,像一把钥匙,意外地打开了他思路的另一扇门。
所有人都认为他该躲起来,该更加谨小慎微,该祈求皇阿玛的遗忘——包括他的母亲,也包括前世的他自己。
但这真的是一条生路吗?
在前世长达十二年的冷遇中,他早已明白,在这皇宫里,彻底的透明与无声,有时并不意味着安全,反而意味着可以随时被牺牲、被忽略。当灾祸来时,一个无人在意的人,是连求救都不会有人听见的。
他需要声音,需要存在感,需要一种……新的、无害的标签,来覆盖掉“不孝”、“文弱”、“短命”这些致命的印记。
而舒妃的“关注”,虽然诡异,却是一个切入点。一个可能打破僵局的、危险却独特的突破口。
她看的是他身上的“纳兰影子”,是那种清冷易碎的气质。那他就把这点影子,这点气质,主动送到她面前去。
这不是为了坐实那“短命相”的评判,恰恰相反,他要借此靠近,然后……亲手打破它。
他要让舒妃看到,他并非只有那层脆弱的壳。他要让她,或许进而通过她,让某些能传到皇阿玛耳中的人看到,他永璋,也可以是别的模样。
这是一步险棋。一旦拿捏不好分寸,便是坐实了“惺惺作态”或“心怀叵测”的罪名。
但他必须试一试。
几日后,宫中气氛依旧沉闷,但丧仪的紧绷感已稍缓。永璋打听到舒妃常会在午后去御花园的梅林散步赏花——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近乎公开的喜好。
他刻意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色长袍,颜色清冷,却不显张扬。出门前,他犹豫片刻,最终从书箱底层找出一本摩挲得有些旧了的《通志堂经解》——这是纳兰性德编撰的经学著作,并非风花雪月的词集,既能沾上纳兰家的边,又不至于显得过于轻浮刻意。
他算准了时间,提前到了梅林深处一隅,假意被几株绿萼梅吸引,驻足观赏,手中随意捧着那卷书。
冷香幽幽,四周寂静。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缓慢地跳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
脚步声轻轻响起,伴随着衣裙窸窣声。
来了。
永璋没有立刻回头,而是仿佛沉浸书中,直到脚步声近在咫尺,才像是猛然惊觉,慌忙合上书卷,转身躬身行礼。
“儿臣给舒妃娘娘请安。”
舒妃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她脚步微顿,目光先是落在他手中的书上,封面上《通志堂经解》几个字清晰可见。她的眼神倏地一凝,随即才看向他的脸,那目光依旧带着那种深沉的、探究的意味。
“三阿哥也在此赏梅?”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如常。
“是,儿臣见今日天气尚可,便出来走走。无意惊扰娘娘雅兴,请娘娘恕罪。”永璋态度恭谨,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局促。
“无妨。”舒妃的目光在他手中的书上又扫了一眼,“三阿哥好雅兴,看来是伤好了?”
“谢娘娘关怀,已无大碍。”永璋顿了顿,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举起手中的书,“谈不上雅兴,只是闲来翻翻,许多地方读不通透,让娘娘见笑了。”
他主动将话题引向了书,引向了纳兰家最正统的学问招牌,而非那些更广为人知的哀婉词章。
舒妃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她微微挑眉:“哦?三阿哥在读《通志堂经解》?这书于你年纪,确实深奥了些。”她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
“正是。”永璋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恼和谦逊,“儿臣愚钝,尤其对其中《周易》释读部分,只觉得艰深晦涩,不得其门而入。听闻…听闻纳兰先生学究天人,儿臣只能望书兴叹了。”
他提到了纳兰性德,却用的是“先生”这个尊称,聚焦于其学问而非才情,语气里是纯粹的、后辈对前辈学问的敬仰与困惑。
舒妃沉默了片刻。她看着眼前少年清瘦的身形,苍白的脸色,额角那还未完全消退的淡淡青紫,以及他手中那本属于她族中先辈的厚重著作。几种矛盾的元素交织在一起,让她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她家族的确以词名世,但内心深处,何尝不更希望世人看重他们满洲勋贵的根基和正经学问?纳兰性德 himself,又何尝愿意只被当作一个“词人”?
永璋这话,无意间,轻轻搔到了那一点隐秘的痒处。
“学问之事,非一蹴而就。”舒妃的声音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虽然依旧清冷,“《易》道深微,更需沉心静气,慢慢体会。你年纪尚小,不必急于求成。”
这竟是一句近乎指导的话了。
“谢娘娘指点。”永璋立刻躬身,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受到鼓舞的光彩,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低声道,“只是…只是儿臣经此一事,深知己过,常恐才疏学浅,德行有亏,辜负皇阿玛圣恩。便想多读些书,明些事理,或能…或能稍稍弥补万一。”
他巧妙地将读书的动机引向了“反省己过”、“弥补罪责”,这完全符合一个受挫后试图“上进”的皇子人设,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舒妃静静地听着,目光在他低垂的眉眼间流转。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读书明理是好事,但亦需循序渐进,保重身子要紧。”
“是,儿臣谨记娘娘教诲。”永璋恭顺应道。
又一阵寒风吹过,卷落几片梅花花瓣。
舒妃微微拢了拢斗篷:“天冷,早些回去吧。”
“是,恭送娘娘。”永璋再次行礼。
舒妃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疏离的审视,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更复杂的意味——然后便带着宫女转身离开了。
永璋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
他缓缓直起身,望着舒妃消失的方向,脸上那点谦逊、惶恐、受到鼓舞的神情慢慢褪去,恢复成一潭深水般的平静。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通志堂经解》。
第一步,成了。
他成功地将自己“读书反省”的姿态,以一种自然而不突兀的方式,嵌入了舒妃的视野。并且,他传递出的信息是正向的、符合规范的,甚至隐约迎合了她家族对“学问”而非“词藻”的潜在认同感。
这不会立刻带来什么改变。
但这颗种子已经种下。它会在舒妃心中留下一个印象:三阿哥永璋,并非全然顽劣,他在试图改变,他在读书明理,他甚至对纳兰家的学问抱有敬意。
这个印象,或许在某一个合适的时机,会通过某种方式,产生微妙的作用。
永璋将书卷拢入袖中,最后看了一眼那凌寒独自开的梅花,转身离去。
背影依旧单薄,却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沉静的韧劲。
他投石问路,石子已落入水中,虽只激起微小涟漪,但水的流向,或许已悄然开始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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