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黑屋子里待了两刻钟,景历等到了他要找的人。
楼伽掀帘子进来的时候,先送来的是一阵风,带着点青草一样的爽气,跟着那张妖冶的脸才从昏暗里浮出来。
一个生杀予夺的大将军,在战场上手起刀落都不眨眼,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恶名传得遍天下都是,长得竟然是个雌雄莫辨的狐狸样。景历觉得他迟早被人抓去炼丹。
楼将军一看到景历,脱口就是:“姓景那病秧子呢?”
景历说:“舍弟云游四海,没有定处。”
楼伽看了他片刻,方才坐下来,伸指往茶碗里一浸,勾出枚湿润的叶子,“怎么给大当家喝这糙茶,去,把我那茶饼凿了,煮上一壶来。”
“茶就不费心了,再煮上两刻钟,老子一把骨头也该凉了。”
楼伽笑起来,握着扇柄往掌心里一下一下地拍,“景赫那张嘴,想来就是你打小没教好。”
景历不动声色:“舍弟不成器,楼将军见笑了。”
楼伽笑不减,“行了,这回要抛什么东西,我看看。”
景历伸手,把刚刚列好的一张单子移过去,楼伽扫了眼那密密麻麻的黑字:“这半年挺滋润啊,打了不少寨子吧。”
景历:“过得去。”
楼伽:“听说你手里还有一批火铳。”
景历顿了一下,坐正了点:“有兴趣?价格另算。”
楼伽却摇了摇头:“你自己留着吧,不过,”他停了片刻,抖抖那张纸,“现在不比从前了,北边战场皆已扫平,新帝正在筹备登基事宜,南边再乱也就是两三年的事了,这些物件是越太平越不好脱手。”
新帝?这些年来,各地冒出的新帝就好比春笋,打打不尽,扫扫不清,在楼伽嘴里,这颗不平凡的笋很显然有拔天的气势,说起来,这种事都算大局,对土匪来说就是远方的鼓声,景历比较关心的是他手里的这些东西。
不好脱手?这种话就算对楼伽来说,也是一个相当不体面的托辞,景历吊着眉毛等他说完,才貌似疑惑地配合一句:“楼将军想要什么?”
楼伽缓慢地把单子折起来:“十日前,探子来报,说景赫进了涠水地界,我和他有些恩怨未了,大当家怎么看?”
景历从袖中取出一只哨子,这是他用来操控信鸽联系景赫的物件:“舍弟缺少管教,给楼将军添麻烦了,您动手时请千万不要客气。”
他的动作又稳又快,很难让人不怀疑是不是早有准备,准备卖掉他不成器的弟弟来换取方便。
楼伽很显然也不是第一回跟他有这种不厚道往来了,收哨子收得快,单子也烧得快,还让景历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找他,“我这半年都会在南部。”
而听到这句话,景历才很罕见地出现了凝重的神情:“南边要打起来了?”
楼伽善谋略,是行走北部的强将,不少人暗地里称他为扫把星,原因就是楼伽走到哪儿,意味着战火就蔓延到哪儿,他只是笑了笑:“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景……”
景历刚开个头,又迅速地闭上了嘴,跟着站起身,面朝西望,那是一个敞开着门的雅间,从这里正好能看到雅间全貌,此刻那里乌乌泱泱的围了一圈人。
这边事都没谈完,景历就拔腿走了。
“这土匪,越来越没规矩了,”楼伽心不在焉地往那扫一眼,“怎么了?”
小伙计:“有个常客出老千。”
楼伽往后靠,阂上眼,唇边呵出一口白气,“出就出了,关起门来留只手就好,闹得这样沸沸扬扬,场子里生意还做不做?”
小伙计面有难色:“这是遇上了硬茬儿,被当场拿住了。”
楼伽拿扇柄撑住眼皮:“是景历带来的人?”
小伙计:“嗳,是呢。”
楼伽:“是个狗腿子小土匪?”
小伙计:“是个小和尚。”
…………
松子被人当着面儿地出老千骗了两枚金叶子,在跟那个老千据理力争之后,又义正严辞地指责试图和稀泥的账房先生。
最后赌场的几个打手和副掌柜进入了包围圈,因为这和尚把场面闹得太大,他们无法把这件事当作普通口角。
“自然是我赢了,我记得他出的每一张铜牌,也知道剩下哪些牌,他那都多出两张来了,一开始我说他,他还不肯承认,说了很多很不客气的话呢。”
松子在跟景历绘声绘色地描述。
景历刚刚没进场,人过去了,只是站在人群里看,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哦,这种地方就是三教九流,吃亏了吗?”
“没有,”松子攥起拳头,充满正义地挥舞了一下,“我把他的牌抓出来了,跟赌场里用的不是一套牌。”
“之后呢?”
“之后他便被带走了,”松子瞄景历一眼,好像是后知后觉一样,迟疑着问,“我有没有给你惹麻烦?”
景历是没想到和尚会问这种话,真是太冒犯人了。怎么了?土匪的……呃,小弟,就算是惹事那不是家常便饭吗?反正没有惹到他头上。
即便是把赌场给一把火烧了,也不过是再卖景赫两日抵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必要客气成这样吗?扒我裤腰带的时候没见您客气呢。
他很快又意识到,这个和尚……在认识他以前,过得是很磕碜的。
连个撑腰的都没有,就好比在寨子里跟汪大发不对付那会儿,他处处受制,都没有想跟对方正面相抗,只能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迷惑自己,所以咽了不少气吧,也吞了不少苦果吧,亏得长了一副没心没肺的简单性子,否则这棵苗得歪成什么样啊。
想到这里,景历宛如一个操心的老父亲,语气温和地回答他:“没有。”
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微露原型,轻轻弹了他一个脑瓜嘣儿:“出门在外你的行止就是老子的脸面,谁惹你不痛快,干他就是,天塌了咱们就跑,做土匪要有做土匪的样子,明白了?”
松子握着拳头,很不明白,又很有气势地挥了下拳。
他们在街道上慢慢走。这里很乱,还要随时避开乱撞乱拔刀的人,因此景历挨他很近,有几次垂下的手指头都碰到松子的了。
很别扭。
并且景历主观臆测这是和尚故意为之。
就是想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他。
景历扫了眼周旁的人群,一个攒珠花的,一个沽酒的,两个蛇一样缠绕在一起走的,他冷漠地转开了眼。
不可能。
我,景历,大土匪头子,绝不可能当街蛇化。
幸好,老王父子俩在前边溜达着就来了,松子很高兴,并且又手舞足蹈地向下一位听众讲述适才的壮举。
王富贵是个人精,他跟和尚年龄相仿,是不沾血缘的兄弟关系,甚至是同性别,这些目前为止都是他需要与和尚保持距离的原因。他没有凑过去,而是跟在景历边上,跟大当家汇报,“哥,客栈都打点好了,方才楼掌柜也唤人来交接单子上的物件儿了,我让徐小刀跑了一趟,估摸着三日内能完事儿。”
景历:“这次不开账,走现银,以粮食和刀械为首互易。”
王富贵:“得嘞,寂慧也过了胶城,不日就能把那些东西抛个干干净净。”
之所以让和尚们进寨子,除了念念经超超度,给自己积点儿阴德,还有一个原因——和尚的足迹遍天下,大寺的高僧们更是走到哪儿都有一张免打的盾牌,他们到这片破烂不堪的废墟上传颂佛道,也顺带在暗地里做一些常人不便做的事情,收受一点好处以养活偌大的寺庙,这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们在乱世里能得以生存的原因。
那我这个和尚呢……
景历把目光放到那颗光头上,视线下滑,又落在他干干净净的脖子上。
这个和尚还在夸张地给故事添油加醋,已经讲到有十八个脸色不善的赌徒要围殴他了,那截脖颈因为比划的动作露出更多,润得好像卧了一弯月,只是……月勾上有斜长的一道红痕,看起来很新鲜,可能是在赌场里不小心蹭到的。
操?
景历忽然对王富贵说了句话,王富贵惊了一下,迅速看向和尚,然后点了点头,带着点愠色离开了。
离客栈还有两条街,老王和松子走在前边,景历慢悠悠跟在后边,听完了一整个毫无事实根据的故事,又听了十几句脸都不要的吹嘘,耳朵终于消停了。
松子蹲在一个摊子前,看中了一把小型臂弩,正在跟人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价,老王到前边看酒葫芦去了,临走时叮嘱松子一定得记得砍价。
小摊主说:“二十文,一点都少不了,两位爷,我是做小本生意的,家里还有老有小呐。”
要砍价,要砍价,松子谨记这句话,于是伸出了一根手指头,自信满满地砍下去:“十九文。”
景历:“…………?”
小摊主神色犹豫,又推了一下边上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两位再看看这个,这可是好东西啊,北边有座小城您知道吧,叫愚城,那里出来的玉石送心上人可是再好不过了,传说是天上掉下来的三生石啊,刻上名儿,生生世世都能结缘。一块只要五十文钱嘿,您呐,买石头,我给您送这臂弩,如何?”
哼。景历冷嗤。什么心上人,什么三生石,不过奸商的把戏。他对此十分不齿,同时也有一些讲不出来的紧张。
从景历这个角度往下看,松子听完这句话,那颗光溜溜的脑袋都快绽放光芒了,他紧张更甚,好像这块石头突然与他息息相关了。
“送的?!”松子果然上钩。
小摊主语气含糊,好像十分吃亏的样子,“小的已经几日没有吃过饭了,就当亏本给二位,换点饭钱,您要不要?要可就得快些,后边还有好些客人。”
“可是……五十文呢。”
景历看到他连五十文都要犹豫,这小子腰间缠的那串铜钱已经翻本变成金叶子了。
五十文,他拿不出来吗?
想到这里景历就很不高兴,一把将和尚拽着走:“你书读傻了,在这里,哪有什么心上人的说法,那都得叫姘头。送姘头的臭石头山上一捡一篓子,不要也罢,走。”
“嗳,嗳!别走呀!四十文!”小摊主心道这大高个子看着挺豪横的模样,竟然如此精通砍价的窍门,眼看两个人真走远了,小摊主也急了,“三十!二十最少了!不儿,十文钱您拿走……”
“唔呼,唔呼!呼……”
景历眼看着松子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拔腿往回跑,气喘吁吁地蹲在摊主面前,一枚一枚地数好铜板,放在了摊子上,然后朝人家摊开手掌。
最后松子以十文的低价抱回一把破破烂烂的小型臂弩,并一块玉石。
他抱着那两个破烂,兴高采烈走向景历的时候,景历诡异地产生了一个错位的期待,仿佛胸膛有一片地方鼓起来了,变得轻飘飘的,蒲公英从里边一朵两朵地冒出来。
景历屏住呼吸。
却看到松子轻快地从他面前走过去,抱着东西,迫不及待地向老王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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