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重庆，是一座被摁在蒸笼最底层，用文火慢蒸的城市。
夕阳像个巨大的、腌得流油的咸蛋黄，勉强挂在天边，有气无力地散发着最后那点滚烫的热量。可这热量一扑到地面上，立刻就被水泥地、柏油马路、密密麻麻的窗玻璃反弹回来，和着嘉陵江氤氲上来的厚重水汽、街头巷尾火锅馆子里泼辣翻滚的牛油分子、还有老黄桷树散发出的那种带点**气息的植物腥气，搅拌成一种黏腻、厚重、无处可逃的闷热。这热浪裹挟着一切，钻进每一个毛孔，糊住每一寸皮肤，让人连呼吸都带着一股沉甸甸的乏力感。远处，轻轨二号线像一条冰冷的钢铁长龙，无声地钻进居民楼的腹部，又从另一头穿出，它是这座城市现代化高效运转的冰冷注脚，与地面上这黏糊糊、慢吞吞、充斥着市井烟火气的世界格格不入。
暑假的最后一天，傍晚。
空气里躁动不安的，不只是无处发泄的暑气，还有学生们开学前最后狂欢的喧嚣余烬。但对济舟白而言，这份喧嚣与他无关，只像背景音里嘈杂的干扰，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脆弱。
他刚从后厨油腻腻的窄门里挤出来，身上那股廉价的洗洁精和劣质食用油混合的味道，顽固地附着在皮肤和头发上，怎么都挥不去。洗得发白、领口甚至有些松懈变形的旧T恤，湿漉漉地贴在后背上，勾勒出过分单薄清瘦的脊梁骨轮廓。苍白的脸上沁着一层细密的、不健康的虚汗，不是因为酷热，而是胸腔里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正不合时宜地、一下下地抽紧，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钝痛，像个老旧的、即将停摆的闹钟，无情地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孱弱与不堪。
他低着头，额前浅棕色的柔软发丝被汗水濡湿，几缕黏在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角。他加快脚步，瘦削的肩膀微微内扣，是一种长期形成的、下意识自我保护与躲避的姿态。他只想快点穿过这条回家必经的、嘈杂狭窄、污水横流的小巷，回到那个虽然同样破败但至少能让他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角落。
巷子两边是斑驳的老墙，爬满了潮湿的青苔和乱七八糟的电线。小餐馆的油烟机轰轰作响，排出辛辣的废气；麻将牌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夹杂着本地方言的粗声叫嚷；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蹲在路边抽烟，汗珠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滚动。
济舟白像一道苍白的影子，试图悄无声息地融入这片嘈杂的背景板，迅速溜过。
然而，就在巷口那棵歪脖子老黄桷树的浓密阴影下，几个原本懒散倚靠着墙根的黑影，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慢悠悠地晃了出来，不偏不倚，彻底堵死了本就狭窄的通道。
济舟白的脚步猛地钉死在原地。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声音——麻将声、叫嚷声、油烟机的轰鸣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或者说是被他自己耳边骤然响起的、血液奔流的轰鸣声所覆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黏腻的手狠狠攥紧，骤然缩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眼前猛地黑了一下，泛起一片破碎的金星。
不是那伙学校里的小混混。
是刀疤李的人。
为首的那个，绰号“黑皮”，剃着紧贴头皮的青皮发型，脖颈粗壮，穿着一件紧绷的黑色背心，露出两条花臂，肌肉虬结，皮肤黝黑发亮，像是抹了一层油。他嘴里歪叼着一根烟，烟雾熏得他眯缝着眼，眼神里是一种混不吝的、打量货物般的狞恶。
他身边跟着两个同样膀大腰圆的汉子，一个瘦高像个竹竿，眼神阴鸷，另一个矮壮敦实，一脸横肉，正不怀好意地咧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板牙。
济舟白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更加透明，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他纤细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试图对抗那几乎要让他瘫软下去的恐惧和心脏的疯狂擂鼓。帆布包的旧背带勒在他瘦削的肩头，显得那么不堪重负。
“哟嗬？看看这是谁？”黑皮慢悠悠地走上前，声音粗嘎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济老鬼家的小崽子？可让老子们好等啊。”
他庞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济舟白，那股浓烈的汗臭、烟臭和某种劣质古龙水混合的味道，霸道地冲散了济舟白身上那点可怜的油烟味，几乎让他作呕。
济舟白死死地低着头，浓密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可怜的阴影。他不敢抬头，不敢看那双眼睛，呼吸变得越发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颤音，左胸口的钝痛越来越清晰。
“妈的，哑巴了？”旁边那个矮壮的汉子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浓痰落在济舟白脚边不远处的地上，发出令人恶心的轻响。他上前一步，猛地一把抢过济舟白紧紧攥着的那个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开线的旧帆布包。
“拿来吧你！”
动作粗暴，扯得济舟白一个踉跄，单薄的身体撞在身后潮湿滑腻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后背传来清晰的痛感，但他咬紧了牙关，把一声痛哼死死咽了回去。他只是更紧地用手按住了左胸口，那里面的东西跳得又快又乱，像是要彻底罢工。
黑皮嗤笑一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慢条斯理地打开那个轻飘飘的帆布包，粗鲁地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拎出来，抖落在地上。
几本边角卷曲、封面却保存得异常整洁的旧书——那是济舟白从废品站淘来的教辅。一个磨得看不清logo的塑料水瓶，里面还有小半瓶凉白开。一个扁扁的、几乎空了的铅笔盒。还有那个同样破旧、干瘪的钱夹。
书本散落在地上，瞬间沾上了地面的污水泥渍。
黑皮看都没看那些书一眼，一脚随意地踢开，精准地踩住了那个棕色的旧钱夹，用脚尖碾了碾，才弯腰捡起来。他粗壮的手指笨拙地捏开扣子，从里面抽出薄薄一沓零碎票子，最大面额是二十，更多的是五块一块，甚至还有几个钢镚。
他捏着那点钱，在济舟白眼前晃了晃，脸上那种嘲弄和嫌恶更加明显。
“就他妈这点？”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济舟白脸上，“济老鬼欠的是赌债，是阎王债！利滚利到现在，把他和你小子一起卖了都还不上零头！你他妈就拿这几十块钱糊弄鬼呢？”
济舟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干燥的唇瓣裂开细小的口子，尝到一丝微腥的铁锈味。他想说他没有，想说他只有这么多，想说他爸爸欠的债跟他没关系……但这些苍白无力的话，在绝对的暴力和恶意面前，连说出口都显得可笑而徒劳。任何辩解和哀求，都只会招来更残忍的嘲弄和更凶狠的拳脚。这是他用了无数次鼻青脸肿和浑身伤痛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
远在美国的小姨，是他灰暗人生里唯一微弱的光亮和牵挂，却也成了锁住他的最后一道枷锁。他不能让她知道，不能把她也拖进这无尽的深渊里来。他只能沉默，只能忍受。
“操！真他妈晦气！”黑皮似乎觉得这点钱和这死水一样的反应，完全不足以平息他等待多时的无聊和暴戾。他把那点零钱塞进自己裤兜，将空钱夹狠狠摔在济舟白苍白的脸上。
硬质的边角划过皮肤，立刻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
硬币叮叮当当地滚落一地，有一枚一元钱的，滴溜溜打着转，最后滚到墙角一个积着黑水的裂缝边，才不甘心地倒下。
“你那个死了妈还是跑了爹？听说有个有钱小姨在国外？”黑皮逼近一步，几乎贴着济舟白，那股混合的臭气几乎让济舟白窒息。他伸出粗短的手指，用力地、一下下地戳着济舟白瘦削的肩膀，那力道很大，像是要把他的肩胛骨戳穿。
“钱呢？啊？她没给你寄钱？还是你他妈藏起来了？小子，我告诉你，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济老鬼进去了，这债就得落在你头上！躲？你往哪儿躲？”
每戳一下，济舟白就控制不住地向后晃一下，单薄的后背一次次摩擦着粗糙潮湿的墙壁，火辣辣地疼。他死死地咬着牙关，下唇已经被咬得一片殷红，渗出血丝。他垂着眼睑，视线死死地盯着地面，盯着对方那双沾满泥污和烟灰的脏兮兮的廉价皮鞋，盯着墙角那枚触不可及的一元硬币。
那枚硬币，安全离开这里的路，正常人的生活，还有……所有温暖和光亮的东西，对他而言，都一样触不可及。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这黏腻的夜色一样，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要把他溺毙其中。
心脏的抽痛越来越尖锐，像有无数根细针在里面乱扎。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风箱，带着明显的、细微的嘶嘶声，胸口闷得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额上的冷汗汇聚成股，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进衣领，或是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视野开始一阵阵发黑，耳鸣声越来越响。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微微颤抖着。他不再试图去看，去挣扎，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的绝望，等待着这场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凌辱。等待着那可能落下来的拳脚，或者更糟的东西。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过去，在他彻底晕过去之前。
黑皮看他这副半死不活、任人拿捏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比窝火。他猛地抬起手，似乎就想一个耳光扇过去，给这张苍白得碍眼的脸添点颜色。
“妈的，给你脸不要脸……”
就在那粗厚的手掌即将挥下的瞬间，巷口的方向，似乎传来一点不一样的动静。
不是麻将声，不是叫嚷声，也不是车辆驶过的噪音。
是一种极其平稳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皮鞋底敲击在老旧石板路面上的声音，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与这嘈杂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规律性和……冷漠感。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并没有因为巷子里的情形而有丝毫的迟疑或停顿，仿佛只是路过，又仿佛……目的地就是这里。
黑皮挥到半空的手顿住了，他和其他两个混混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爽和警惕。
济舟白也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发黑的视线，透过被汗水浸湿的浅棕色发丝，艰难地聚焦。
夕阳最后一点残光，恰好落在巷口。
一个穿着干净挺括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里。身形高挑清瘦，轮廓被光线勾勒得有些模糊，却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
他似乎只是恰好路过，正要穿过这条巷子。他的脚步甚至没有完全停下，只是略微放缓，那双漆黑淡漠的眸子，平静无波地扫过巷内的情形——被堵在墙角的、狼狈不堪的济舟白，以及三个明显是社会混混的男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好奇。就像只是看到路边有几块碍事的石头，或者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
那眼神冷得像冰，没有任何温度。
济舟白的心脏，在那片冰冷的视线扫过时，莫名地、剧烈地、失控地重重一跳。
开篇就是小可怜被欺负QAQ 但光已经出现啦！冰山攻下章正式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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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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