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帛两相梳,金灯映欢堂,一楼大厅内四下骰声阵阵,喧嚣嘈杂。
正中央的长方赌桌上,灯光如纱笼罩其下一片火热。众人之间,李三郎目眦尽裂,双眼血丝,死死盯着眼前荷官小手中晃动的骰盅。
“大!大!大——”
旁边林秀才挑挑眉毛,不紧不慢地推去两摞筹码,“那我就押小好了。”
粉裳荷官冲正叫喊着的众人柔柔笑了笑,手腕一转,骰盅落桌,又被一手压住。
“下注停。客官们,开盅了。”
随着荷官柔白手指轻启,盅盖微抬,露出第一个骰面。
如潮水般涌来,叫嚷声此起彼伏。桌旁众人皆好似饿狼般双眼发着绿光,闪烁着贪婪与恐惧。
“二!是二!小,小!”
李三郎脸色灰败一瞬,嘴唇苍白,转而立即趴在桌上,双手颤抖,形色越发癫狂,“大!下一个一定是大!!!”
第二颗骰面是三。
烈火烹油,桌旁众人喧哗声瞬间高涨,呼声愈烈,几欲冲顶。
李三郎仿佛一瞬间被抽去血肉,踉跄着不稳,差点倒向一边,林秀才“诶”了一声扶住他,“李兄,小心身体啊——”
他手被重重打去一边,李三郎一把甩开他,重新趴回桌上,脸上的肌肉紧绷近乎扭曲,喃喃道,“六!六!!”
荷官笑意盈盈,盅盖在其上游移。
最后一颗骰子莹白的角缓缓露出。
就在这时,忽然众人眼前天地瞬暗,恍若烟花在跟前猛然炸开。
“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厚重木料“咔嚓”一连串刺耳地断裂。刺鼻的硫黄味砰然炸开,在四下一瞬乍然落针可闻的诡异寂静后,尖鸣与哭号瞬间如同潮水一般爆发。
“啊!——”
“救命!!救救我——”
突如其来的骚乱瞬间惊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连二楼的雅间都桌椅晃动。大堂内灯火齐灭,骤然昏暗下来,众人只能听见混杂不清的哭喊交杂着刺耳尖叫。口鼻间尽是木屑与灰尘四散,令人作呛。
当众人还在被这巨变震惊得愣住之时,中央又是“哐当”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号哭越发尖锐。
“诸位莫要恐慌——”
一道女声忽地响彻大厅,声若洪钟,暗藏威势,紧接着是一阵齐整紧密的脚步声。蓝袍粉裙的小厮与婢女们不知从何处如流水般鱼贯而出,动作利落,手中皆一手持着烛火,一手盛着清水的铜盆。
待大堂内四周灯火重燃,众人朝大堂正中一看,只见原本正中那张宽大赌桌已然裂成两半,厚重桌面上密密麻麻,碎纹如蛛网般破开。下头正压着不少人,下人们正温言细语,将其小心扶起。
而罪魁祸首,则是原本那顶华美瞩目的六角吊灯。它正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木屑灯油糊成一团,上头八宝样式的琉璃灯面粉碎得杂乱无章。
楼梯上首,裘坊主眼底沉沉,面上却古井无波。一旁的华起月与华云汉相视一眼,皆各自转身忽地离去。
“将客人们都送去安治,都要好好伺候。”裘荆姝发令下去,又朝一楼扫视一圈,内劲轻发,虽语气柔和,却远近皆明。
“今日连累诸位受惊,实在对不住。今日坊内的一切花销都算在我裘某身上,至于此事——”
她还未说完,忽然被“哐啷”一声给打断。大门被猛然撞开,门框两侧两盆招财佛手应声倒地,瓷瓶碎了一地。
“不好意思啊裘坊主,今日来晚了——”
外头正午的阳光径直破开里面暧昧的烛火。门口的紫衣青年收回脚,正朝后面跟着的几十名侍卫招手。转过头来,对着屋内一片狼藉面上一愣,又揉了揉眼睛。
“哎呦,没睡醒……这是发生什么了?”
他话音刚落,原先悬着吊灯、现下被炸得只余一个黑窟窿的房顶上,哗啦一响,白帛如飞瀑直下,宽五尺,长及地。
楼梯宽台上,裘坊主瞬间抬手,数道无形锋芒倾力而至,登时将那白帛削成碎片!
但就这么半息工夫,众人已经看了个清楚。
只见上头斗大的墨字笔锋淋漓:
“七日为期,宝图易主,无人可阻”。
下首则是笔走龙蛇的落款:“盗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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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周玙川就知道越江山为何要提前让他准备好。
事实上,也没有多提前。
近乎话音刚落,下方一楼的方向突然“砰”地如雷霆轰鸣,飞石坠地,发出一声巨响,随后骚乱爆炸一般在下方席卷开来。
他们不远处逐渐响起数道“踢踏”脚步声,由远及近,越发清晰。此时越江山搂着周玙川猛然跃下房梁。周玙川原本屏着呼吸,一口气还没匀下去,忽然重心一倒,整个人向十余尺的地面砸去。
他紧咬嘴唇,手死死地拉住越江山衣襟。此前原本逐渐缓慢弹跳的心脏一瞬直蹦嗓子眼,血液哗啦啦瞬间全往头顶奔涌。
“哈……”
他眼前一花,他呛在喉咙口的那股气还是没忍住被飞速跃动的心脏给梗了出来。还未待这口气喘完,他就被身后的怀抱松开,此前那急促的脚步声已至身后,门被“砰”地打开,数十人从中匆匆而出。
周玙川一双杏眼瞪得更圆,转头猝不及防正和其中一人打了个照面。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凝重的神色还挂在脸上,目光瞟过时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他下意识立马梗着脖子收回脸上的恐慌,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熟稔表情,余光却下意识在寻找越江山。此时他手在人群中,被不知哪里的力气一牵,登时急病乱投医,也装成急匆匆的模样跟着那方向往门里面窜去。
混在人群中彼一进楼,紧接着周玙川就被熟悉的草药香气一卷,瞬间被拉去了不知哪处的狭窄角落,身后紧靠着男人温热的身躯。
他们十余尺外,半晌后,脚步声逐渐平息,随后归于平静。
“好了,他们应该有其他的麻烦要处理,咱们去拿人吧。”越江山在背后学着他拉了拉他袖子,率先走出角落,慢条斯理道。
比起一楼与二楼,三楼布置属实称得上简陋,四下无窗,皆是沉闷的深色木材,唯有上头影影绰绰的雕刻作点缀,走廊两侧一间间屋门紧闭,此刻如死一般寂静。
周玙川收拾好表情,强行压下自己正澎湃如潮的心跳。
“方才那像是火药的动静,”周玙川有些不确定,低声,“玲珑赌坊惹了什么仇家,要拿火药来毁楼。秦金微?罗善赶着来报信就是为了这个?”
走廊两侧灯火葳蕤,洞洞跳动。
“玲珑赌坊的仇家很多,风月殿的仇家更多。”越江山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后走在他身前一步。“只是手法不像百里雪宫的人,不至于如此粗暴。”
“可是他昨天还跑来堵门赶人了。”周玙川提醒。
对方沉默半晌,他又看见越江山低头沉思,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四下一片死寂,不见人影。周玙川却暗自狐疑,不相信如此简单地便人去楼空。
就在他二人走过某扇屋门前时,他突然听见后方一丁点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极轻极细,甚至会让人误会是幻觉。
不知是从何来的不安,他突然感到一阵不明所以的刺痒,不禁放慢脚步,转头想要一探究竟。此时屋门砰然碎裂,从中“唰”的赤光一瞬闪至眼前,猛地向他劈来!
周玙川心中一震,连忙向后撤步一退,那锋芒却如同被点睛似的变劈为砍,径直一斜,直指他咽喉致命处。
前些日子周玙川卧病在床,原本三分的功夫底子现下更是丢了大半,只能凭着下意识牵动着肌肉躲开。就在他脚下一碾,想要转身向一侧躲去时,忽地只听一旁“锵”一声,那赤锋被一柄剑鞘倏忽间挡下,清脆击鸣,他手腕被拉过,整个人瞬间被藏在越江山背后。
周玙川这才看清,那屋门中一瞬闪至的赤光竟是一把五尺来宽,通体血红的窄刀。剑鞘未作停留,挡下一击后立即沿着刀锋一路下移。
“等等……”他突然想起什么。
那持刀人还藏在屋中,见突袭未成,也不恋战,刀身一斜,一瞬抽回就想要撤退。越江山却偏不如他意,剑鞘一递一挑,屋内顿时传来声男人的闷哼,紧接着还骂了句粗话。
破破烂烂的屋门终于不堪重负,“哐啷”一下倒地砸了个彻底,里头那人反被吓一跳,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立刻俯下身子,一道绿影朝屋里斜对角窜去。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还没待他站稳,背后“噌”地掠过一道寒芒,闪电迅疾。他暗自冷笑,鹞子翻身险险躲过,那白影正正砸向墙壁。
他身子一扭想反手夺下那武器,只听见“哗啦——”清脆一响,随后脸上忽地一凉。他
定睛看去,才发现门口蓝袍男人丢来的只是个白瓷笔洗。
脸上湿湿热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淌。他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一片鲜红,濡湿进深色的布料。
方才那只笔洗四下飞溅的碎片划伤了他的脸。
“本来只是想跟你们玩玩的。”那人突然停住脚步,开口道。
他听起来年纪不大,语气却有些晦涩难辨。“既然你们找死,那就送裘荆姝两具新鲜尸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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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行?”越江山站起身,有些困惑。“没有听说过。”
下首瘫倒的那人冷着脸,看着比上头正踩着他腿的人还要凶狠,硬声硬气吐了个名号就再也未发一言,梗着脖子宁肯下巴磕地也要头扭至一边,像是等对方再一次发问。
显然,越江山没这耐心。他自觉卸掉这人双腿后也跑不了,反而转身开始关注一旁正在拍罗善脸的周玙川。
一旁周玙川倒是“啊”了声,抬头看了越江山一眼,没想到越江山当真不知道。仔细一想,可能因为是越江山平素在他面前也太无所不知了些,但毕竟是天仪山上的弟子,而这人只是个成名不太久,抑或还没成名的响马飞贼,没听说过也情有可原。
“他也是这两年才突然开始响起些名声的,行的都是劫富济富的事儿。”
罗善不知被喂了什么,晕得死沉,却偏又还有心跳与呼吸。周玙川不大愿意还要带这人回客栈,当场用力甩了他两巴掌,一边道。“岳金苏三城里的官老爷和富商都清楚他。赤刀半掌,烟火漫天。下头他估计还射了支响箭好广而告之他的名头。”
周父不知为何,不像其他富商那般忌讳这人,鲜少提起,盖因来往的纨绔中有不少人跟他吐过黑水,便记下了这个浮夸的作风。方才火药爆炸时他还未曾联想至此,但当看到那柄赤红窄刀,周玙川才想起有这号人物。
倒地的盗天行又是冷冷哼了声。
周玙川也无暇理他,总归这人也只是玲珑赌坊的麻烦。
“他被下药了?怎么一直不醒。”他皱起眉头,罗善昏迷不醒,脸上巴掌印红彤彤一片。
方才那盗天行放完狠话后作势就要拔刀上前,谁知刚上前半步立刻扭身飞似的就向屋外逃。在外,越江山总是十分吝啬拔剑,又费了赌坊一个砚台,他上前将断腿倒地的人提了回来。
周玙川原本在一旁老实观战,无意间扭头,却发现一侧内间纱幔后,地板上若隐若现正躺着什么人,他心下一惊。
那厢越江山虽面无表情,但看地上那人的视线已然不似看活人,至少不是活蹦乱跳。赶在这人无论是死了还是昏了前,他只得连忙喊住越江山,“等等,可能有事要问他!”
越江山便将这人另一条腿给卸了。
那躺得正毫无知觉的果然是罗善。
“蛇鼠一窝,狼狈为奸。”趴在地上的盗天行冷冷吐出几个字。他面容看着年轻,偏偏从眼头到嘴角留了道深深的刀疤,整张面孔顿时显得阴鸷。
“万恶贼为首。”周玙川斜他一眼,随口乱讲了句堵了回去。“你惯干受东边雇去偷西边东西的活,还干出牌坊来了。上我们赌坊闹这一通,都被抓了还不老实。说,你把这人到底怎么样了?”
他倒还记得自己和越江山现下身上的蓝袍。
盗天行脸色一变,显然被说得气血上涌,“我看你们功夫不俗,也是个好儿郎,偏偏丧了良心跟在裘荆姝手下为非作恶!鄙人就是贼,也取的都是无义之财!”
“玲珑赌坊平素就手段腌臜,还埋伏人马学做强盗!取而不问是为贼,那宝图就又是裘荆姝的了吗!表面装得倒是满口道义,比起鄙人又体面在哪里!”
慷慨陈词半天,还是没说他到底把罗善怎么样了。周玙川紧蹙眉头,没兴致与这人辩经。这种人从来都自有自己的一套处事法则,强逼着自己与其争辩不过是自寻烦恼,浪费时间。
这间屋子虽然被折腾得已经面目全非,但还能看出里头大多摆放的都是些珍贵古玩。盗天行一开口就没再停下,周玙川后悔没让越江山直接打晕他,一转头见男人不知何时蹲在罗善旁边,突然拨开他的衣袖。
上头戴着个木镯,只是中间裂开深深一条缝隙,只苟延残喘着连着一点,将将留在罗善的手上。
越江山倒是将其一把径直扯下,放在鼻下闻了闻,突然皱了皱眉头。紧接着又探出手指压在罗善的脖颈后方。
“发生什么了?”周玙川问。
越江山叹了口气,“他活不过今日,你是打算在这里问完,还是将他带回去?”
周玙川不假思索:“在这里。”
他想得明白,自罗善入了玲珑赌坊后,他就从未计划过简单将他劫走了事。一是事情尚不清不楚动了此人容易打草惊蛇,二是他在岷州一无家业二无田产,要绑架连地方都要现找。即便是最初的打算,他都想的是借秦金微的手料理了这人。
至于现下,更无甚所谓了,对一具活不过半日届时还要寻个地方埋的尸体,想法子运出玲珑赌坊,压根不值当。
越江山对他点点头,轻声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
一盏茶后,华起月双手抱胸,站在这间已然被拆得一干二净的房门前,满面寒霜。她面前,一粉裙婢女跪地哭得双眼红肿,指着一旁倒在地上的男人,满面梨花带雨。
“二当家,华二当家,阿竹和此人绝无关系!就是他假扮成四梅的模样暗算属下,强行抢走了属下的木牌和钱柜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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