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日，天枢殿万年不变的冷清中闯入了一抹温暖的微光。
莫愁跟在引路星官身后，步伐轻盈，带着初入仙界的懵懂与好奇，一双清澈的打量着穹顶上的浩瀚星图，惊叹脱口而出，随即又赶紧捂住嘴，脸颊微红像不小心撞碎了琉璃盏的灵猫。
司命端坐于星图中央，处理着数不尽的卷宗。周围微小的动静逃不过他的深厚的神念。
他缓缓抬眸。
刹那间，并非惊艳而是扑面而来的毫无粉饰的“生”的气息。她眼中跳跃着的光，周身散发的对天地纯粹的好奇，都与天枢殿的安静冷清格格不入。
引荐声在空旷的大殿回响，她规规矩矩拜下，声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音，不是恐惧，更像是激动：“小仙莫愁，拜见司命神君。”
“嗯。”司命的声音清冷如常，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深邃如渊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停留了比平常略长的几息。指尖无意识的在案上轻轻敲了一下。
“阿蘅。”他未看身侧的青龙。
“在。”阿蘅垂首应道。
“她初来，你多费心照看，修炼若有疑难，可酌情指点一二。”司命话语平淡，如同分配一件寻常殿务。
“是。”阿蘅恭敬回答，心中却微微诧异。
主君极少对新人安排如此细致，尤其还特别点出了修炼指导。
司命看向莫愁的目光深处，那丝罕见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能觉察的波澜，是对这份“生”气还有活力的不舍。他知晓自急神职繁重，星轨命盘耗费心神，恐无暇亲授，但又不愿这初生的微光因无人引导而蒙尘……
【二】
莫愁的融入，像凿开了一处通豁口。阿蘅的照顾细致妥帖，莫愁的活泼也渐渐感染了阿蘅。天枢殿冰冷的穹顶下，竟也多了几分热闹和欢快。
那些欢笑，那些悄悄话，那些带着烟火气的小动静……
司命依旧端坐于星河中央，裁决着万千凡尘的生死兴衰。但他的神念何其敏锐？殿离的每一缕笑声，莫愁笨拙施法时灵气的躁动，阿蘅温和的指点，甚至莫愁偷偷给角落里那株被注入过多灵力的星纹花表达歉意……如同润物无声的新雨，悄然滋润这方清冷之地。
偶尔，他会在处理完一叠厚重的卷宗休息的间隙，目光不经意投向那处热源。
他看到莫愁鼓着腮帮子凝神聚气，指尖颤巍巍地凝聚起一道微弱光华，猝不及防地就朝他这边弹射过来！
小丫头竟敢“偷袭”他？
司命眉梢未动，那道在他看来慢如蜗牛的、带着几分可爱勇气的“法术”，连他衣角都未曾触及，就在他身外尺余处无声湮灭。
他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快到无法捕捉。
“气机浮躁，流转滞涩于中脉，当凝神于关元，引星尘由下而上，如水银泻地，方得圆融。”清冷的指点隔着半个大殿响起。
不知是羞还是恼莫愁脸更红了，但下一刻便依言调整呼吸，专注凝神，几日后，她的施法果真流畅许多。
这样的小插曲也逐渐多了，为寂静的天枢殿带来不一样的欢乐。司命心境深处万年无波，那道因莫愁初次闯入而生出的涟漪，在阿蘅的守护和这份欢闹的滋养下悄然扩散……
【三】
该来的终究要来。
当莫愁下凡历劫的命书呈递上来，“情劫”二字映入眼帘，司命执笔的手罕见地凝滞了。指尖轻颤了一下，一滴朱红坠落在卷宗边缘，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殷红。
情劫是最难最险之劫！
他瞬间便明了，这情劫之根或许便植根于这天枢殿中……
是阿蘅如兄长的守护？还是……她偶尔偷瞄他时，眼中那懵懂又敬畏的光？
司命不敢细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扮演好那至高无情的神君角色，切断一切可能的情感回馈，那是唯一能助她渡劫的方式。
看着她离去前回头望向殿宇深处，欲言又止又略带委屈与不解，纵使司命心如铁石，却也避开了目光。
凡尘水镜中，少女对着神像痴狂，那份炽烈深情灼烧在他的心上。他知晓那痴迷是源于他与阿蘅相似的容颜，却无力阻止那悲剧本源的发展，接着让他不惜承受神力反噬也要让她在凡间每次献祭之后一次次复活……
为助她渡劫，他必须了却她的一些痴念，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同意她随行一起代天巡游。然而凡人之躯在邪魔术法下根本无力转圜，却不想他和阿蘅寡不敌众，自己的本命法器也被他们抢夺……
千钧一发之际小丫头觉醒了仙力召回了法器，这是曾经阿蘅教她的术法，却怎么也练不好，最后还是在他的指导下慢慢熟练起来，却不想这成了她的催命符。
来不及高兴的莫愁不幸遭受了邪魔的全力一击，哪怕有阿蘅的护罩保护，在情劫本源之下，护罩轻易碎掉，小姑娘一下魂飞魄散，就连阿蘅在知晓一切后心中哀恸万分……
在那瞬间，司命只觉得支撑天枢殿运转万载的法则几乎崩塌，那毫不犹豫的身影，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痴，裹挟着凡尘的赤诚之情，狠狠刺痛他的灵魂最深处！
是他！是他纵容阿蘅化形和他一样的容貌，是他的疏忽！这情劫，这死劫，竟是他们一手促成！
“蠢丫头……”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语淹没在云层轰鸣的雷霆中。
铺天盖地的自责与痛楚瞬间击溃神君表面维持的从容。在看到她魂飞魄散的刹那，不能让她就这么消散与天地！
震怒与悲恸穿透方圆百里，他剥离自身半数神魂，神力瞬间跌去五成！紧急从亿万破碎残魂中，捞出属于莫愁那缕根本魂息比起那灵气的彻底湮灭。神躯受损，道基动摇都是他愿意付出的代价！
【四】
司命强行压抑住撕裂神魂的剧痛与损耗带来的虚弱小心养护这着莫愁，然后小心翼翼地投入轮回，甚至暗中拨乱了命盘，试图为她屏蔽情丝纠缠。他将守护任务交给最信任的阿蘅，以保万无一失。
然而这一世小丫头的命运更为坎坷，好在有阿蘅守护，这一世的小莫愁道心坚定心系苍生不会再出意外。
却不料小丫头因为第一世记忆的扰乱，加速了惨死的结局。
当水镜传来的依旧是毁灭。
少女在疫病与背叛的炼狱中心魔丛生。当她最后关头仰起脸，望向那个酷似自己面容的“高人”时，眼中的绝望和迷茫化为利刃，再一次精准地刺穿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亲眼看着她在阿蘅面前质问、狂笑、魂飞魄散！
水镜在狂暴的神念下应声碎裂！司命踉跄一步，捂住心口，面色惨金。
无力感。比任何天罚都更沉重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一次耗去半魂三成神力，换来的依旧是这样的结局？这天道，真是不公……
最后一次任性，愿以神躯换微光
看着星图中，那重新汇聚起的、虚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残魂光影，司命眼中那些沉静与权衡彻底失控，只剩下偏执。
“够了……足够了……”
他对着虚无星海低语，也是对冰冷天道宣告。
“受够了这该死的规条！”他的声音冷到骨髓，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
“既然天道不允她活，这司命权柄，不要也罢！吾纵负尽天规，招致天罚加身，也要……再护你一次！”
这一次，不再权衡利弊不再顾忌神格！他榨干体内每一丝残存的力量，甚至燃烧起支撑本源的神骨！磅礴到足以改换星河轨迹的星辰之力，混杂着他不可动摇的意志与命元，化作最温柔的织工，强行重织星茧！
这一次的茧，厚实、璀璨，带着他近乎悲壮的守护，将莫愁那缕脆弱的魂灵层层包裹！
代价？他心中早已明了。毁灭天罚已在星海深处凝聚。
当那灭世紫雷撕裂天枢殿顶，他知道自己的极限已至。他推开护在身前的阿蘅，疲惫又解脱的眼神望向星茧。
“……司命之职，有能者皆可为之……你……很好……往后……”
未尽之语是托付。莫愁继承了他的部分神力，那份源自他神祇本源的纯粹星光，便是他留给她的最后“薪火”，也是他最后的任性让她替他好好活着，走下去……
【五】
当他在青龙本源与新承神力的莫愁反哺下，漫长沉眠后挣扎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熟悉的面容，褪去了所有天真烂漫，沉淀着经历风霜后的坚韧与悲伤。她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眼肿得像桃。
他想笑，笑她还是这般不经事的样子，却又心疼得无法言表。这个傻丫头……在他昏睡的岁月里，独自扛起了整个星辰运转的职责！推演星辰？裁决凡尘生死？那冰冷肃杀、动辄关乎亿万生灵命运的职责，她一人是如何默默担起？那无数个孤寂的深夜，她可曾被繁复的命线纠缠得崩溃？
他没问出口，看到她执意抹去仙家记忆下凡再历一世，他只是沉默地望着她踏入轮回通道的背影。阻拦？如今的他，只是这残破神殿中神力微弱前神祇，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在这里，为她保留一方归处。
殿内星图恒转，星光依旧在修补着那道曾经撕裂的穹顶裂缝。司命被阿蘅小心地扶起，靠在星玉榻上，目光越过殿门，投向虚无的星河深处。
人间烟火如尘埃明灭。一季又一季春花秋月流转。
他在等。
没有昔日雄厚可以推演她的命途，不能可以窥探她的悲欢，他只能等。如同天枢殿内一枚被固定住的星辰，以微弱生命，为她照亮归来的路。
这伤痕累累的天枢殿，这曾经承载着冰冷天道秩序的殿堂，此刻，只是一个迟暮神祇默默守候的家。
直到那一天。
熟悉的灵魂抚过殿门结界，带来人间的风霜。那抹身影，披着下界祭祀的素衣踏入殿内。目光扫过，记忆如潮水般复苏。
她的视线穿过熟悉的殿宇，最终落在他和阿蘅的身上。
他也在看她。
那沉寂如古井的眼底，在这一刻，终于燃尽了万千年的孤寂，缓缓映出了归家的星光。
天枢殿的星辰，在这一瞬似乎都变得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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