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压在西郊皇陵的琉璃瓦上。沈渊躲在文臣石像后面,看着那抹雨过天青的身影走向陵门,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剑剑柄。楚昭的步态与往日截然不同,裙摆扫过青石板的弧度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却又在靠近禁军时突然顿住,脊背挺得笔直,那是属于 “七皇子” 的凛冽。
“站住!” 守陵的禁军横过长枪,枪尖在残阳里闪着寒光,“皇陵禁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楚昭缓缓掀起面纱,露出半张素净的脸。沈渊看见她耳后的朱砂痣在暮色里若隐若现,突然想起那年宫宴,太子故意将酒泼在楚昭衣襟上,她抬手去擦时,这颗痣曾短暂地从衣领里露出来,当时太子的眼神,像鹰隼看见了猎物。
“放肆。” 楚昭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仪,“连本…… 连我都不认得了?” 她从袖中摸出那半片海棠玉佩,与沈渊之前见到的不同,玉佩边缘缠着圈细细的金线,在暮色里泛着微光。
禁军的脸色瞬间煞白,枪杆 “哐当” 砸在地上。“七…… 七皇子?可您不是已经……”
“薨了?” 楚昭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玉佩的边缘,“太子想让我死,我偏要活着。” 她侧身闪过禁军的阻拦,裙摆扫过对方的甲胄,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去告诉你们统领,就说我来取一样东西,取完便走。”
沈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偏殿的火光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衣袂破风的声音。他反手将软剑横在胸前,却见暗卫单膝跪地,手里捧着个染血的包裹:“主子,周侍郎在私宅被太子的人抓了,这是从他家狗洞搜出来的。”
包裹里滚出个青铜令牌,上面刻着 “缇骑统领” 四个篆字,旁边还压着张字条,是周显之潦草的笔迹:“太子今夜三更要调动京畿卫,目标是城东火器营。”
沈渊的指尖在令牌上反复摩挲,突然想起画轴里瘟疫村的仓库,墙角画着个极小的火炮。当时他只当是村民的涂鸦,如今才明白,那是太子私藏军火的记号。“楚昭说得对,他屠村根本不是为了灭口,是为了掩盖军火库的位置。”
偏殿的火光突然暗了下去,紧接着传来几声闷响。沈渊立刻提剑冲过去,却见楚昭正从火场里出来,怀里抱着个黑布包裹,裙摆被火星燎出几个破洞。“快走!” 她拽住沈渊的手腕,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细腻得让他心头一颤,“太子在火里藏了火药,再过片刻这里就要炸了!”
两人刚跑出三十步,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气浪掀飞了沈渊的帽子,头发被灼热的气流烫得发卷。他回头时,看见偏殿的屋顶在火光里坍塌,禁军们惨叫着四散奔逃,而楚昭怀里的包裹,正渗出淡淡的墨香。
“这是……” 沈渊看着她解开包裹,里面露出本蓝布封皮的账簿,墨迹在颠簸中晕染开来,“太子的军火账册?”
楚昭点头,发丝上的火星落在账册上,烫出个焦黑的小洞。“当年瘟疫村的仓库里,藏着足以装备三个营的火药。太子怕被父皇发现,才借着‘瘟疫’的名义屠村。” 她的指尖划过其中一页,“这里记着他近三年买通的军官名字,包括火器营的都指挥使。”
夜风突然卷起楚昭的面纱,露出她完整的面容。沈渊这才发现,她的眉梢比记忆里柔和许多,眼尾那颗小小的泪痣,在月光下泛着水光。“为什么…… 要瞒着所有人?”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不知是因为后怕,还是别的什么。
楚昭重新系好面纱,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我生母是罪臣之女,若被发现是女子,只会死得更快。” 她转身走向密林,裙摆扫过枯枝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哽咽,“太子需要个‘皇子’挡箭,我需要活下去,各取所需罢了。”
沈渊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周显之被抓前说的话 —— 太子昨夜在李尚书府搜走了个紫檀木盒。他快步跟上楚昭,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发梢,触感柔软得像团云:“你藏在李嵩那里的,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
楚昭的脚步猛地顿住。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肩头,织出斑驳的银网。“是我生母的遗书。”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里面写着太子当年如何构陷我外祖父通敌,如何亲手灌死我母亲。”
密林深处突然传来夜枭的啼叫,三长两短,是暗卫的示警信号。沈渊立刻将楚昭护在身后,软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七个黑影从树后闪出,为首那人举着把弯刀,刀鞘上的红宝石在月光下泛着血光 —— 是太子的贴身护卫,人称 “鬼刀” 的林七。
“沈大人,楚姑娘。” 林七的笑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太子殿下早就料到你们会联手,特命属下在此恭候。”
楚昭突然从袖中甩出枚银针,直奔林七的面门。银针破空的锐响里,沈渊已提剑上前,剑锋与弯刀撞出一串火星。“带账册走!” 他低吼着,手腕翻转间,剑穗扫过林七的眼睛。
楚昭却没动。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嗤” 地一声点燃了账册的一角。橘红色的火苗在她指间跳跃,映出眼底决绝的光:“太子要的是这个,我便给他。”
“你疯了!” 沈渊分心回头的瞬间,林七的弯刀已划破他的左臂,鲜血溅在枯叶上,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我没疯。” 楚昭将燃着的账册朝林七扔过去,趁着对方躲闪的间隙,拽住沈渊的手腕往密林深处跑,“账册我早记在心里了,烧了反而安全。”
两人在树影间穿梭,身后传来林七暴怒的吼声。沈渊的伤口在奔跑中愈发疼痛,却死死攥着楚昭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跑到条溪流边,楚昭突然停住脚步,指着水底的鹅卵石:“藏在这里。”
她俯身将半片海棠玉佩塞进石缝,动作快得像只水鸟。沈渊这才发现,她的裙摆早已被溪水打湿,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这是给李嵩的信号。” 她直起身时,发间滴落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雪,“告诉他,明日午时,城隍庙见。”
回到城中已是丑时。沈渊将楚昭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别院,那是他母亲的陪嫁房,平日里只有个老嬷嬷看守。老嬷嬷看见楚昭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这不是……”
“张嬷嬷认不出我了?” 楚昭摘下面纱,露出个浅浅的笑,“小时候您还总给我梳辫子呢。”
张嬷嬷的眼泪 “唰” 地流下来,颤抖着抚摸楚昭的头发:“我的小郡主…… 原来您还活着……”
沈渊这才明白,楚昭的外祖父曾是镇南王,母亲是先帝亲封的□□郡主。当年镇南王被太子构陷满门抄斩,只有刚出生的楚昭被奶娘换了出去,对外只说是早夭的小世子。
“嬷嬷,” 楚昭握住老人的手,掌心的温度渐渐暖热了那双枯槁的手,“明日要劳烦您去趟吏部,把这个交给文选司的王主事。” 她从发间抽出支银簪,簪头的梅花里藏着张卷成细条的字条。
沈渊看着那支银簪,突然想起三年前在御花园,楚昭就是用这支簪子,在他的奏折上戳了个小洞,提醒他里面有太子设下的陷阱。当时他还以为是无意之举,如今才明白,那是她一次次不动声色的保护。
“我去趟火器营。” 沈渊系紧左臂的伤布,血渍已经浸透了白布,“周显之说太子要调动京畿卫,我得去看看他们的布防图。”
楚昭突然抓住他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小心点。火器营的都指挥使是林七的表兄,最是心狠手辣。” 她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这个带着,能防迷香。”
沈渊接过香囊时,指尖不经意触到她的掌心,柔软的触感里藏着层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他突然想起她批注奏折时,总爱用小指顶着笔杆,那姿势分明是女子的习惯。
“等我回来。” 他转身出门时,听见楚昭在身后低声说:“沈渊,别信李嵩。”
夜风卷着这句话追上来,沈渊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回头看向别院的窗棂,那盏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像颗悬在半空的心。
火器营的营房外,巡逻的士兵正唱着粗野的军歌。沈渊贴着墙根滑到角门,那里有棵老槐树,枝干斜斜地伸到营房内。他攀着树干爬上屋顶,瓦片在脚下发出轻微的 “咯吱” 声。
中军帐里亮着灯,都指挥使赵奎正趴在案上喝酒,手里把玩着个玉佩,赫然是楚昭那半片海棠佩的另一半。“太子说了,等拿到楚昭那贱人的遗书,就封老子做镇国公。” 他的醉话混着酒气飘出来,“到时候别说沈渊,就是皇上也得让老子三分。”
沈渊的指尖在瓦片上抠出深深的痕迹。他看见赵奎将玉佩塞进怀里,旁边的卷宗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红点,正是城东各衙门的位置。三更天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赵奎突然拍案而起:“时辰到了,动手!”
沈渊立刻从屋顶跃下,软剑抵住赵奎的咽喉时,对方还举着酒壶。“说,太子让你做什么?”
赵奎的醉意瞬间醒了大半,瞳孔因恐惧而放大:“沈…… 沈大人?你怎么会……”
“说!” 剑锋又进了半寸,血珠顺着刀刃滚落。
“是…… 是要趁夜包围吏部、礼部、户部……” 赵奎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太子说,凡是跟楚昭有过交情的官员,一个不留!”
沈渊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想起楚昭的话,想起李嵩府里那半片玉佩,突然明白太子的真正目的 —— 他要借 “清剿逆党” 的名义,铲除所有反对自己的势力。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喧哗声。沈渊掀开帐帘,看见十几个士兵举着火把冲过来,为首那人竟是李嵩的管家。“赵大人,沈渊在此叛乱!” 管家的声音尖利刺耳,“快拿下他!”
沈渊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他提剑冲出中军帐,软剑翻飞间,已砍倒三个士兵。但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
“沈大人,认命吧。” 赵奎的笑声在身后响起,带着胜券在握的得意,“李尚书早就把你卖了。”
沈渊且战且退,左臂的伤口在厮杀中裂开,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形成条蜿蜒的血路。他看见角门的方向跑来个黑影,身形纤细,像极了楚昭。
“这边!” 那人朝他招手,声音带着熟悉的韧劲儿。沈渊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却在靠近时突然闻到股熟悉的香气 —— 是李嵩书房里常用的檀香。
他猛地顿住脚步,软剑横在胸前。那人的面纱在奔跑中滑落,露出张陌生的脸,耳后却贴着颗假的朱砂痣。“你不是楚昭!”
假楚昭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从袖中甩出张字条,正是楚昭生母的遗书。“太子说了,只要你签了这份‘认罪书’,就放楚姑娘一条生路。”
沈渊的目光扫过遗书的落款,那字迹模仿得极像,却在 “月” 字的钩笔处露出了破绽 —— 楚昭的外祖父最擅写隶书,“月” 字的钩向来是圆转的,绝不会如此凌厉。
“滚!” 他一剑挑飞假遗书,剑锋划破对方的衣袖,露出里面绣着的太子府徽记。
就在这时,真正的楚昭突然从树后闪出,手里举着把弓箭,箭头直指假楚昭的咽喉。“沈渊,我就知道你能认出她。”
两人对视的瞬间,沈渊突然明白,楚昭的 “假死” 从来不是为了逃命,是为了引太子露出獠牙。
“放箭!” 赵奎的吼声从身后传来,箭矢破空的锐响密密麻麻。
楚昭突然拽住沈渊的手腕,往旁边的草料堆滚去。箭矢 “嗖嗖” 地射进草料,火星溅起的瞬间,楚昭将火折子扔了过去。
熊熊大火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沈渊在火光里看着楚昭,她的发梢被火星燎得微卷,眼底却亮得像两颗星。“去城隍庙。” 她的声音混着噼啪的燃烧声,“该收网了。”
城隍庙的钟声在五更天响起时,沈渊和楚昭已经站在大殿的横梁上。下面黑压压地跪着一群官员,周显之被绑在柱子上,嘴角还淌着血,却依旧挺直着脊梁。
太子坐在供桌上,手里把玩着那半片海棠玉佩,另一只手按着楚昭生母的遗书。“都看见了吧?”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这就是通敌叛国的证据!楚昭那贱人和她外祖父一样,都该死!”
李嵩站在太子身侧,手里举着个锦盒:“臣可以作证,这确实是楚昭生母的笔迹。”
楚昭突然从横梁上跃下,雨过天青的裙摆在空中划出道优美的弧线。“李大人,你确定这是我母亲的笔迹?” 她的声音清亮如玉石相击,“那你说说,我母亲临终前,在遗书上画了朵什么花?”
李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是海棠。” 沈渊也从横梁上跃下,软剑指着李嵩的咽喉,“你手里那封,画的是牡丹。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母亲最恨牡丹,说它像极了太子的野心。”
太子猛地拍案而起:“胡说!把他们拿下!”
但士兵们没有动。站在最前面的几个禁军突然扔掉兵器,单膝跪地:“我等愿追随沈大人、楚姑娘!”
更多的人跟着跪下,黑压压的人群里,响起震天的呼声:“诛杀奸佞!还我清明!”
太子看着这一幕,突然发出疯狂的大笑:“你们以为赢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这大殿的梁柱里,全是火药!咱们同归于尽!”
楚昭突然甩出枚银针,正中太子的手腕。火折子 “啪” 地掉在地上,被沈渊一脚踩灭。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皇上驾到 ——”
所有人都愣住了。沈渊回头,看见楚昭朝他眨了眨眼,眼底的笑意像晨光里的露珠。他这才明白,从一开始,这就是场局,场由楚昭布下,由他配合,最终引皇上亲自来见证的局。
太子被押下去时,疯狂地嘶吼着:“楚昭!你个贱丫头!你骗得我好苦!”
楚昭没有看他,只是走到周显之面前,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周大人,委屈你了。”
周显之看着她,老泪纵横:“郡主…… 老臣就知道,你母亲的忠魂,定会护着你。”
沈渊站在晨光里,看着楚昭将那半片海棠玉佩与李嵩手里的另一半拼在一起,完整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突然想起昨夜在密林里,她发间滴落的水珠,想起她拽着自己手腕奔跑时的力量,想起她那句 “别信李嵩”。
“沈渊。” 楚昭转身时,面纱已经取下,晨光落在她耳后的朱砂痣上,像颗小小的太阳,“接下来,该清算瘟疫村的账了。”
沈渊握紧手中的软剑,剑穗在晨光里轻轻摇曳。他知道,这场仗还没打完,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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