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实一病不起。
这病极为奇怪,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就开始头痛胸闷。周青实在金陵老家时能一日跑三个山头,如今连走出亲王府都觉得力不从心,到后来甚至有了咳血的征兆。
杜苒薇从他手中揪出带血的丝帕时,吓得跌坐在地上,抱着儿子痛哭不止。
亲王府的医官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人,却都诊断不出症结所在,只说是水土不服,最后开了些调养身体的方子。
药草一罐一罐地煎好服下去,周青实觉得自己头发丝都浸着苦味。先开始还有些力气自己做些蜜煎,到后来就只能卧在床上,由着母亲将汤药喂他喝下。
“娘,我没事,真的。”周青实轻声安慰着母亲,“让我出去吧,你不是希望我能多和太子结交吗,现在正值冬宴,你让我去好不好?”
他近一个月都被关在府中,所见景色只有院前那几株未开的梅树。他哀求着母亲,声音却极轻,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虚弱。
杜苒薇却只是流着泪摇头,不发一言抱住他。
此事甚至惊动了皇上,特地派了太医过来。
那太医来的时候排场极大,随行的护卫宫女就有几十人,把他门前的院子都站满了。
太医派头十足地推门进来,对简王夫妇的敬重熟视无睹,径直走过来掀了周青实榻前的帘子。
冷风骤然灌进来,把周青实激得一激灵,不满地望向全部大开的门窗。太医招手让药童关了门,但仍留了一扇窗户半掩着。数十道陌生的视线从缝隙中望过来,都想看看这小世子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简王夫妇守在一旁,忧心地看着老太医把脉,见他眉毛一拧旋即又松开,如刀凿的眉头一挑,如鼠尾的眉尾一撇,让人看不透是什么表情。
不仅简王夫妇俩的心情跟着一上一下的,周青实本来有气无力地望着远处,都忍不住被他那灵活的眉毛吸引,暗自笑了两声。
感受到手指下压的手臂抽动了几下,老太医抬眼看了眼憋笑的周青实,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缓缓站起了身。
“李大//师,我儿子怎么样?”简王夫妇赶紧迎上来,一左一右围着他急切地问到。
大//师?周青实闻言掀起眼皮,从刚刚开始他就觉得这个老太医不太靠谱,言行举止不像是医者,反而更像是个行骗的方士。早就听闻皇上醉心寻仙访药,宫内招揽了不少奇能异士,这些方士因为炼丹就加官进爵,搅扰朝廷。如今连太医院都被这些方士们占据了吗?
那李太医微妙地吐了一口气,分不清到底是忧虑还是舒怀,“世子这病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好在五脏六腑都是健全的,坏在症结在此处反而更加难治。”
李太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世子这是急火攻心,忧思成疾啊。”
放屁!
周青实忍不住竖眉,心中很是不服。
他确实被薛惟珠气了一下不错,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成天找女子的不快?
忧思成疾就更加可笑。他能思念谁?那个利用他一番真情的女骗子?
他派人寻她不过是咽不下被骗的这口气,想找人算账罢了。
周青实打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病和薛惟珠有关,只不过是从金陵骤然到了北方,有些水土不服,加上冬季严寒,这才病倒了。
简王夫妇却不觉得,这几个月找了这么多的大夫,只有这位是有真才实学的,能够说出症结所在。
杜苒薇拉住他的袖子,因为想起了伤心事,拿出帕子抹着眼泪说,“唉,说来也真是造孽。他确实心悦上一个女子,可那女子骗了他后就跑了,自那之后他便一直心念着那人,连睡梦中都在呼唤她的名字。大//师,您一定要帮我救救他!我求您救救他!”
周玄鳞也跟着说,“我的儿子我最了解,他在金陵王府长大,向来是通文知礼的君子。唯独一遇上那女子的事,便总是焦躁易怒。”
周青实原本想反驳的话被堵在嘴里,咬了咬牙,把心中的火气压下去,刚想直起身子解释,却抬眼看见一条白皙光滑的小臂,顿时一愣。
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藏在宽袖阴影下的一截肢体,与布满褶皱的双手放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将枯木和白玉错装了的木偶。
“王爷王妃,你们不要着急,先让我写张方子。”李大//师摆摆手,马上将袖子拢好,向一旁的书案走去。
步态龙钟,看上去就只是位尚且康健的老人。样貌、身形、声音都和薛惟珠无一处相像。周青实都怀疑是否是自己病得太久,看花了眼。
察觉到世子的视线,李大//师回望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谄媚而讨好的笑容。
周青实侧过头去,不再看他。看来是自己想得太多,薛惟珠无论如何都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可自己怎么会对着一个老头子想起她呢?难道真的像他们说的,自己想她已经想得发狂了?
他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都是骗子。
在他咬着指尖发愁的时候,李大//师就已经写好了方子。
周青实怕他开些吃了只会害人的丹药,赶紧让他先拿过来给自己看看。
纸上的字迹并无章法,毫无练究过的痕迹,周青实更加确信他就是骗人的江湖方士。但纸上写的也只是寻常草药,并没有要求炼丹的意思。
周青实却越看越觉得奇怪,他并不懂医理,但这几味药他却无比熟悉,“这里都只是些开胃的药草,这就能治我的病?”
李大//师似乎猜到他有这么一问,捋捋胡子高深地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但你既然迟迟寻不到那位女子,所以当然要用些其他的办法。要知道心病是如何消减人的?最先开始便是茶不思饭不想,人吃不下东西了,便会四肢发软,阳气衰弱。一旦阳气衰弱,邪气就容易侵蚀身体,久而久之就病倒了。要治,首先就要从食欲上治。”
一提到薛惟珠,周青实就恼火,“你凭什么认为我就是心病了?”
“诶对!大//师您可真是神了!”杜苒薇怕儿子冒犯了这位大//师,赶紧打断了他,“他以前最喜欢的就是吃了,但自从染上这病,以前喜欢的菜现在看都不看一眼。”
“那是因为喝的药都太苦了,我现在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周青实耐着性子解释。
“世子还在喝什么药?”李大//师问到。
站在一旁的周玄鳞赶紧去把之前的方子取来,李大//师只看了一眼就大手一挥,“都停了!”
“好好好。”周玄鳞当场叫来下人,告诉他今天的药不用煮了。
周青实听得眼角直突突,虽然他也不愿意喝药,但这话从这个方士嘴里说出来,他下意识地就想对着干。
“他们的方子没用,就你这方子有用?”周青实不信。
李大//师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又微妙地吐了一口气,“心病是否能医得好,还是要看世子最终能否放下,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最后若世子还是心念那女子,老夫也只能祝福二位在彼岸执手偕行,共度一生了。”
“呸!两边的话都给你说满了。”周青实这回是真恼了,“再说了我真没有念着她!”
李大//师却不理会,指了指院中的一棵树,“以此树为限,若等到梅花开时,世子的病还未有好转,那便是神佛也难救。”
简王夫妇最听不得这种话,赶紧让周青实闭了嘴。
李大//师说完便要离去,拒绝了简王夫妇的相送,叫上了一直守在门前的几十人,排场十足地登轿离去。看上去哪像什么太医,分明就是个靠花言巧语蒙骗圣明的佞臣做派。
周青实气结,看看手中的方子又看看院子里的梅树,心道等到开春,气候回暖,病自然就好了。到时候他一定要想办法进宫去那老方士的面前讥讽他一番,这才出得了心中这口气。
想到这儿,他赶紧叫住父母,“阿爹,阿娘,我看那李大//师只不过是个骗人的方士,我们越着急,反而就进了他的圈套。您们都不必担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约莫等来年开春回暖,我这病就好了,关梅树什么事。”
“那这药……”杜苒薇还是忧心。
周青实扫了眼那张纸条,“不用管他,我胃口好的很,不需要这些。”
周青实不觉得自己食欲哪里差了,只是这一个月一直待在家中,本来就不需要吃太多,加之药物太苦,所以口味才有些变化。他已经病了月余,身体却未见消瘦,就是最好的证明,根本不像方士所说的那么严重。
简王夫妇拗不过他,毕竟嘴长在他身上,他不愿喝他们还能强行灌下去不成。
可刚过半月,周青实就渐渐发现不对劲了。
身体一天天变得愈发沉重,原先他还能在王府中转转,现在连出院子的门都极为艰难。天气晴朗的时候,只能由几名侍女将他抬到院子里看看太阳。
简王夫妇赶紧将那方子重新用起来,但情况却依旧没有丝毫好转。他们还想请那位太医再来看看,却只收到他已经请辞归田的消息。简王夫妇无法,只能在民间搜集一些奇人异事,寄期望于他们可以有办法。
周青实一看就觉得这些人奇怪,但母亲实在哭得厉害,他为了安抚母亲还是忍着恶心喝下各种可疑药水。
对比下来,即便周青实不愿承认,那个李太医的药确实该死的有用。他一日中昏睡的时间总是居多,但服了药后总能清醒一段时间。
虽然无法出门,但最近的消息通过父母之口,陆陆续续地传了进来。
那日烛夜花被盗后,陛下震怒,命天京上上下下数百处关隘都严加核查,誓要找出这个敢于在天子眼前行窃的盗贼,为此甚至不惜调动了禁军。
北方这时本正在交战,天京城内禁军的活动让北方的大檀国加强了警惕,误打误撞地让他们减缓了行动。据说大檀国王安望衡发现出动禁军竟然真的只是为了抓捕一个小贼的时候,觉得自己遭到戏耍,一怒之下摔碎了两只琉璃杯。
但即使这样严谨的搜查,却仍没有找到那名少女。关隘的守卫信誓旦旦的说绝没有放任何一个相似的女子出城,但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全无踪迹。
除非她自己愿意出来,否则谁也找不到她。
这日天朗气清,是冬日难得的好天气,周青实又被搬出来晒太阳。
院子里的梅花已经开出了许多娇俏的小花苞,想来过不了几日就会开了。
周青实忽而生出一股悲凉,似乎他再也见不到这院里这样的好景象了。他这一生,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就要以这样可笑的方式死去。
从侍女口中漏出的只言片语,他也能想到世人是如何议论他的。起初他还会觉得不忿,但渐渐也想开了。比起默默无名地死去,他这样的是不是还能在后世的痴情话本里占上一头。
这样想想,倒也不觉得哀戚。
周青实坐够了,想叫人再抬自己回去,却发现那几位侍女已经全然不见。
“叮——铃——”
一声轻响驱散了久病带来的恍惚和昏沉,将他的理智从晦暗的迷雾中拽了出来。
周青实循声望去,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亭亭立着一个女子,她的手脚上都带着串铃、脸上化着奇怪的图案。
周青实不会忘记这张面孔,他咬牙切齿地喊到。
“薛!惟!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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