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孩子。”
芙蓉公主略带沙哑的嗓音从珠帘后面传来。
若不是及时获取了原主的记忆，高雪舟在应付这样的独处时一定会立马露馅儿。
“雪舟给舅母请安。”
“好孩子，辛苦你了。快来坐下吃一杯茶。”
“雪舟惶恐。自负伤归来，并未有所建树。”
芙蓉公主笑了。
她显然是误解了眼前这位、只有外壳是她熟悉的高雪舟的高雪舟的情绪。
“怎么？今上将你降为威卫中郎将，不高兴了？”
高雪舟一脸的惊慌，回道：“雪舟不敢。为臣子者岂能因一己之私罔顾圣谕。”
这句中规中矩、不知从哪个古装剧里学来的台词，居然打动了芙蓉公主。
“今上与我只愿你时刻不忘高老将军和婉萝夫人的期许。一时的荣辱无关紧要，足够彪炳高卢两家门庭的功勋可不能轻视。”
高雪舟发挥冷读术，从芙蓉公主的表情中品出写权术阴谋、家族纷争的味道来。
脑子火速转了三秒钟后，他故作严正、神情凝重的问道：“依您所言，收网的时候近了？”
芙蓉公主没有马上作答。
她起身至老君的神像前，背对着高雪舟。
“阴、邓、郭、马、窦、梁，从前朝延续到本朝的大齐六大豪族。他们的先祖何等的睿智勇武，如今，他们的子孙又是多么的不肖下作。结党营私、骄奢淫逸、巧取豪夺、蔑视宗室。
不止如此，他们三番四次用他们肮脏的血脉玷污宗室、染指名士。邓、马、窦三家虽已式微，但是阴超群、郭之问在军中树大根深；梁景贻独霸一阁倾轧两阁。还有段兰时和郭淑妃那两个贱婢！
雪舟，他们在作践段、高两族拼死打下的大齐江山。他们！逼死了你的母亲和我的夫君，将卢家、还有其他寒族才俊排挤在朝堂之外……
九凤王爷和我，绝不能让幼帝成为这班外戚的傀儡！”
芙蓉公主泫然欲泣又慷慨激昂。
只可惜，她这番蘸满了仇恨的夜宵喂到穿越而来的高雪舟嘴边，起不到PUA的效果。
——啊~倒是对上了啊……
高雪舟的脑瓜子又开始火速运转：
已知一，我和大姐头要想离开这个时空，就必须阻止某位皇子登基。
已知二，燕毓忱是九凤王的亲信，以及他迫使我成为三皇子身边的间谍。
已知三，高雪舟是芙蓉公主安排在三皇子身边的卧底。
已知四，皇帝中年继位，藩邸时便已有三子，分别是大皇子段羲和、二皇子段念己以及三皇子段云轩。
已知五，高老二、高老三与邓家和马家都有姻亲关系。
已知六，芙蓉公主、高雪舟都恨段兰时。等等，确切的说，应该是憎恨段安宸。
已知七，公主说九凤王爷和我，绝不能让幼帝成为这班外戚的傀儡！
已知八，大姐获得的不完整谶语——邪入真龙血、雁序难匹谐、血竭髓干千顷白骨。
芙蓉公主还在继续着她那独特的、不知是战前动员还是讨逆檄文一类的“演说”。
——所以，推论是……
高雪舟继续着颅内推理小剧场：
公主和王爷意在阻止段云轩或段闻秋成为储君，还要毁了段兰时，这一点是原主的诉求。他们下一阶段的目标就是段云轩、阴超群。所以，包括针对我的一系列的刺杀都是整盘计划中的一环。
他站起身，冲芙蓉公主躬身施礼、郑重表态：“请舅母放心，更请圣上安心。雪舟绝不会允许宗室被折辱。”
“很好。记住，其后的刺客行事会格外逼真，务必将燕毓忱带在身边。你去吧……”
高雪舟不再多言，拜别公主。
他不知道的是，芙蓉公主适才一直在手中抚摸着刻有“浮儿”二字的福牌。
浮儿——乃是二皇子段念己的乳名。
跟踪麻涵那日，其实是李兰烟和李幽烟从塞北赶回无修城的当日。
火爆脾气又忠心耿耿的两人，一听李寒烟的招呼，顾不得赶路的辛劳，立马请缨投入到盯梢、监视的任务中去。
紧接着，燕毓忱受招去见公主、接旨走马上任右威卫大将军。师兄弟们无暇碰面、细说彼此的过往经历。
今夜，似是暴风雨前的寂静。
燕毓忱终于有空回到王府后院去见他们。
师兄弟四人在李寒烟居住的小院里摆起一桌酒菜，边喝边聊。
“所以，是世子遣你们回来，而他亲自去找二皇子？”李寒烟又问道。
“世子说无修城的事比二皇子重要的多，让我们顾着这头。”李兰烟抹了抹自己的大光头。
李寒烟看向一直闷头吃酒的燕毓忱，问道：“主人，我一直不明白，二皇子的母妃不过是芙蓉公主的侍女，他本人虽相貌堂堂，但生性优柔、不尚武力，还干出了将军机泄露给外族的蠢事，王爷怎么如此偏爱于他？”
“这个嘛……也许是公主喜爱他，又与世子一起长大，王爷爱屋及乌吧。”
李幽烟语带不屑：“嘁，一个窝囊废，也配得到王爷的喜爱。麻烦！”
“左右我们为芙蓉公主差遣，也是看在王爷的情面上。段念己如何与我们无关，不过是个差事。记住，我们的任务就是盯死段云轩。咱们兄弟只有一个目的！”
燕毓忱将咬着牙，将“只有一个目的”送出口，同时举起酒碗看向三位兄弟。
他气势如虹、目露杀气。
李兰烟几人被这股坚毅、狠戾的气息感染，举起酒碗重重与他碰在一处。
“复仇！”
他们使用自己部族的语言，齐声说出这两字，每一个音节都能攥出血来。
“主人……”
月亮门外传来李寒烟侍从的声音。
“怎么？”
“主人，角门外有一人说他姓高，要见燕将军。”
李寒烟看向燕毓忱，后者冲他微微颔首。
“请他进来。”李寒烟吩咐说。
俄顷，顶着一张债主子脸的高雪舟出现在小院里，眉眼间是欲言又止的求知欲。
“哟，哥几个喝着呢？”
兰烟和幽烟不像寒烟、已经习惯了这个高雪舟不是他们恨的那个高雪舟。他们俩还没完全适应，差点儿没忍住就要亮家伙。
好在高雪舟来了一个在古人眼中不着四六的问候。
幽烟冲他回以微笑，兰烟拍了拍自己的光头面无表情。
燕毓忱站起身，对三人说道：“你们别过量，明天有大买卖。高将军，请跟我来。”
高雪舟沉默的跟随燕毓忱往王府深处走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李兰烟用手肘怼了怼李幽烟，一脸的坏笑：“怎么个事儿？”
“铁树要开花呗……”李幽烟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
一旁的李寒烟也会心的哑然一笑。
高雪舟出现时，他看到了燕毓忱棱角锋锐的面庞瞬间松弛下来。
水榭之中，燕毓忱遣退闲人，只他与高雪舟对面而酌。
“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燕毓忱为高雪舟满满的筛了一碗酒。
“啊？原来你那话就是客套客套呀？”
“怎么会呢……哎，慢些喝，急酒易醉。”
“嗨，就你们古人酿的这酒，我真不是吹，心情一好我给你表演个千杯不醉，你信不信？”
燕毓忱忍俊不禁，“我信，”他眼波流转，“既然你自千年之后穿越而来，当是知道大齐的国祚运势吧？”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说来也奇怪，与此相关的一切，我回想起来脑中就是雾气一团。”
“嗯？”
“放心，”高雪舟表忠心一般拍拍燕毓忱的肩头，“还是那句话，背叛同盟从来不是小爷我的作风。再说了，我要是知道大齐的下任皇帝是谁，我姐和我还用的着任你们摆弄、出生入死的？”
“那么，你们的目的……或者，用你们的话说，任务，到底是什么？”
高雪舟放下酒碗，坐的倍儿直，严肃的看着燕毓忱：“忱哥，我今晚就是来给你汇报工作的！”
燕毓忱再次被他逗笑，有样儿学样儿：“舟哥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高雪舟综合脑中原主的记忆，再结合燕毓忱曾经的描述和今晚芙蓉公主那些只会当着自己人说的话，把眼下的情势和未来的趋势对燕毓忱和盘托出。
燕毓忱眉头紧蹙，哀戚的看着高雪舟。
“没想到，门第高贵、不可一世的辅国将军之孙，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我……我不该把你牵涉进来。”
高雪舟被他的自责打动。喉头不禁一哽。
他擎杯碰了碰燕毓忱手边的酒盏，颇为洒脱的说道：“嗨，正所谓时也运也命也……喝酒！”
燕毓忱似乎并没有因高雪舟的态度有所释怀，自我惩罚似的连饮了数杯。
高雪舟见状心生疼惜，急忙又牵出个话头儿。
“从芙蓉公主与原主的合作信息来看，他完全不知道你们的立场和角色。忱哥，方便给兄弟我交个底吗？”
“其实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必知道。因为在公主和大将军眼里，我们只不过是任王爷驱使的刀而已。”
“可是，听你的意思，绑架原主可是你自己的意思。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毓忱点点头，对高雪舟细述前情。
九凤王段纾怀最宠爱的王妃、也是给他生下独子的王妃素素公主，和她的亲妹妹念念公主来自雪域上的?琈部。
念念公主在更早些时候便嫁给了皇帝段昊，并为他生下了大皇子段羲和。
燕毓忱曾在?琈末代国主的断刀前发誓，誓死守护公主们喜乐安康。
如今两位公主均已香消玉殒。
他便将竭心尽力筹谋大皇子和世子的周全。
段羲和早早获封王爵且因母族的原因几乎不具备争储的竞争力，但以他盖世的才学和段云轩的偏狭残忍，一旦段云轩做了皇帝，无法排除将来段羲和不被他构陷甚至抹杀的可能性。
世子段雨楼怪病缠身，却是大齐军功奇才。也许是一起长大的原因，段云轩对他倒是不见有什么龃龉，但阴超群那班武将一直都在嫉恨世子对他们在军中势力的稀释。
从长远计，无论是段云轩或是段闻秋登基，对段羲和和段雨楼都不是好事。
“在这一点上，我其实与王爷的目的是一致的。但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出念念公主的真实死因。雪舟，这件事，除了寒烟、幽烟他们，我可是只告诉了你。”
高雪舟因为这份“荣幸”不禁红了脸。
“再说一遍，我是不会背叛你的。”
高雪舟知道燕毓忱一定是怀疑念念公主的死与段云轩的母亲有关。他并没有深问，而是转而问道：“芙蓉公主和九凤王建立同盟，是因为段念己？”
“二皇子的母妃曾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他可以说是在公主的教养下长大的。
至于王爷的态度，我只能说他不厌恶二皇子，但是他从没在我等面前透露过希望由二皇子承继大统的意思。”
高雪舟心说，九凤王难不成是把宝压在了段羲和身上？
燕毓忱看出了他在揣测什么。
“你不用考虑大皇子。我曾亲耳听到王爷叮嘱他，将来只须做好肱骨之臣。没有今上的垂青、也不曾养士，母族不济，还无宗室的支持，他哪里来的可能性？”
“嗯。也对。首当其冲，我要验证的就是段念己和段霂桢。忱哥，有句话……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
“说来听听。”
“邪入真龙血、浊欲碎伦常。日夜无颠倒、血竭髓干白骨王座……”
燕毓忱听后一脸的疑惑，高雪舟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嘛……”燕毓忱面色微赧，“我是?琈人，又是武将。实在是……”
“没事没事，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是挺难懂的。”
“对了，哪日你同我去见怀赜大师。他博古通今、见多识广，少不得与你参详。”
——又是哪个和尚。你怎么对个和尚这么上心呢？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高雪舟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但是为了正事儿也只能同意。
“倘若你们要阻止的那位皇子，德才俱佳、于国于民都是位贤主呢？”
关于这种可能，高雪舟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他果断的在“相信大姐头”和“忧国忧民”之间选择了前者。
高雪舟将脸贴向燕毓忱的眼前：“你都为大皇子背书了，咱们哥们儿那会有翻脸的可能呢？”
燕毓忱饶有兴味的欣赏他表情的变化，有一种想摸摸他发顶的冲动。
“你……”
燕毓忱很想问问高雪舟，他是否做过一个旖旎的梦。
在梦中，他们不是燕毓忱和高雪舟，而是布开心和不染。他们相爱、他们难舍，他们会缠绵亲吻、他们还会抵死□□。
“嗯？我怎么了？忱哥，你的脸怎么红了？”
燕毓忱虚咳一声，掩饰内心的悸动。
“许是有些过量了。你……明天要保护好自己。”
高雪舟把两人的酒杯挪到桌子的另一边，伸手为燕毓忱倒了杯茶。
“不是有忱哥你嘛，公主都说了。”高雪舟冲燕毓忱眨眨眼。
“明天出动的都是一顶一的高手。为求逼真，他们怕是会出狠招。不是只有舟哥你心愿未达，我的命也是命。”
高雪舟知道他最后一句是玩笑话，顽皮的“切”了一声。
“忱哥，你的心愿是啥呀？”
“……统率‘防秋军’。”
“哦。来，以茶代酒，咱们再走一个，干！希望我们都能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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