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了书房自由出入的权限，如同在密不透风的墙上凿开了一扇窗。云舒微的生活重心，开始悄然转移。
她依旧每日按时喝药调理，在院子里散步，维持着病后静养的姿态。但更多的时候，她待在书房里。那里光线充足，高大的书架直抵穹顶，空气中沉淀着墨香、旧纸特有的微酸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和机密的冷冽。
她并没有急于去翻看那些标注着“密”字的卷宗，而是先从地理志、兵法典籍、历年朝廷邸报抄本看起。这些看似普通的东西，能帮她快速构建对这个时代、这个王朝，乃至周边局势的认知框架。她看得很快，特种兵的信息筛选和处理能力让她能迅速抓住重点，记忆关键信息。
偶尔会遇到云毅在书房处理公务，她便会安静地坐在角落，翻阅自己的书，绝不打扰。云毅有时会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复杂，但终究没说什么。父女二人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平静。
然而，这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这日，负责管理云舒微院内用度的周嬷嬷，面带难色地前来回话。
“大小姐，这个月的份例……送是送来了，只是……”周嬷嬷欲言又止，将一份清单和实际送来的物品摆在了云舒微面前。
云舒微放下手中的《九州舆图志》，目光扫过清单和实物。
清单上写着：上等银霜炭二百斤，各色锦缎四匹，官窑瓷器一套，头面首饰两副，雪花白银一百两……
而实际送来的却是：掺杂了黑炭、甚至有些湿气的次等炭一百五十斤；颜色陈旧、质地粗糙的锦缎两匹；有明显瑕疵、杯口带豁口的瓷器半套；款式过时、成色暗淡的首饰一副；以及……五十两成色不一的散碎银子。
东西堆在厅堂的地上，那劣质炭的烟火气、陈旧布匹的霉味、以及银钱上混杂的铜腥味，混合成一种刺鼻的、代表着刻意折辱的气息。
春桃和冬梅脸上都露出了愤愤不平之色。连沉稳的周嬷嬷，眉头也紧紧皱着。
“是夫人那边……”周嬷嬷低声道，“负责分派份例的管事说，府中近来开销大，各处都要俭省，大小姐还在养病，用度上……便酌情减了些。”
“酌情减了些？”云舒微拿起一块黑黢黢的炭，手指立刻沾上了灰黑的炭末，触感粗糙阴冷。她又掂了掂那五十两碎银子，重量倒是差不多，但这成色和形态，明显是故意恶心人。
内心的小人已经开始撸袖子了：“好你个王氏！正面刚不过，就开始玩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克扣物资？真是老太太喝粥——无耻（齿）下流！”
她知道，这是王氏在反扑。云柔被禁足，她自己被罚月例，心腹刘妈妈最近似乎也因为“家事”有些神思不属（云舒微当然知道原因），王氏这是憋着一肚子火，又不敢在明面上违背云毅的命令，只能用这种内宅妇人最常见的手段来刁难她，试图激怒她，让她失态，或者至少让她过得难受。
如果她此刻冲去找云毅哭诉，固然可能追回部分份例，但会显得她沉不住气，小题大做，甚至可能被王氏反咬一口说她奢靡无度，不体谅府中艰难。刚刚在父亲那里建立起的一点好印象，可能就会大打折扣。
“嗯，知道了。”云舒微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将炭块丢回筐里，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平淡无波，“既然是府中定例，我们遵守便是。炭火差些，就省着点用，多穿件衣服。布料旧些，改改也能做衣裳。瓷器坏了……就用旧的吧。银子……收起来便是。”
周嬷嬷和春桃冬梅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大小姐，这……这也太欺负人了！”春桃忍不住小声嘟囔。
云舒微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些许身外之物，不必计较。”
她非但不计较，反而对周嬷嬷吩咐道：“嬷嬷，劳您将以往我院里，以及……府中公账上，关于份例支取、物资采买的账册，凡是能接触到的，都悄悄誊录一份副本给我。记得，要悄悄的。”
周嬷嬷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云舒微的意图。大小姐这是要……查账？她不是要争这一时之气，而是要挖王氏的根！
“老奴明白！”周嬷嬷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立刻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云舒微表现得异常“安分守己”。她依旧每日去书房看书，对份例被克扣的事情绝口不提，仿佛完全接受了现状。主院东厢房用起了次等炭，偶尔有烟冒出，她也只是让人开窗散气。穿着半旧的衣裳，用着有缺口的茶杯，似乎毫无怨言。
王氏那边听闻消息，只当她是怕了，或者是在父亲面前装乖卖巧，冷笑了几声，更加变本加厉，连日常的食材供应都开始出现以次充好的现象。
而云舒微，则在夜深人静时，于书房一角明亮的灯烛下，铺开了周嬷嬷悄悄送来的、一叠叠厚厚的账册副本。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炭的微弱烟味、陈旧纸张的灰尘气，以及墨锭研磨开后清苦的气息。她的指尖沾上了墨迹，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古代记账数字和繁琐的收支名目。
这对她来说，是全新的挑战。古代的记账方式与现代会计迥异，但她有耐心，有逻辑，更有前世分析复杂战场情报和医疗数据的功底。
她开始系统性地整理、比对。从自己院落的份例账，扩展到府中公账的采买记录、入库出库单据。她重点关注几个方面：王氏掌家这些年，各项开支的总体趋势；同类物品不同时期的采购价格波动；以及，那些看似合理、但经不起细究的模糊账目，比如“杂项支出”、“人情往来”、“破损损耗”……
她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在数据的丛林里仔细搜寻着猎物的足迹。眼睛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干涩发胀，她就滴点随身携带的、自制的缓解眼疲劳的药露。手指因为频繁翻页和书写而有些僵硬，她就活动一下关节。
内心的小人化身数据狂魔，在脑海里构建着图表：“啧啧，这三年的绸缎采购价，比市价平均高出两成？‘修缮花园’一项，去年支出了八百两？够把整个花园翻新一遍了吧？还有这些‘节礼’，名目模糊，数额却不少……王氏，你这做账的手艺，有点糙啊！”
她知道，这些零散的疑点还不够。她需要更完整的证据链，需要找到确凿的、能够一举将王氏钉死的证据——比如，虚报采购、中饱私囊的直接证据，或者，挪用公账款项的铁证。
时间一天天过去，书桌上的账册副本越堆越高，旁边她亲手整理的、写满疑问和推算的笔记也越来越多。窗外的梧桐叶子渐渐变黄，飘落。
终于，在一个秋意深浓的夜晚，云舒微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副本。她将厚厚一沓自己整理出来的、条理清晰、疑点标注分明的摘要，以及几份关键账目的原样誊录，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烛火跳跃了一下，映亮她沉静的侧脸和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
证据，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弹药，准备就绪。
她轻轻吹熄了烛火，书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渗入。
“王氏，”她在心中默念，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在寂静中酝酿，反击的号角，即将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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