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风馆**有四个别院,进得第一道门来的石院算作前厅,除了姬承和他们,赵国质子也于前日抵达。
“我昨日方到,院中还没怎么收拾。”姬承不好带他到别家院子去逛,绕完精兵驻守的外围后,便带他来了自己院中。
三两仆从见自家公子领人回来,神色也不甚热络,草草作礼后便各自忙去。
院中花草寥寥,洒扫过的尘灰夹着水意飘飘荡荡,远处的宫廷中传来丝竹之声,靡靡之音令还算简朴的院落显出低落破败。
姬承脸上笑意不减,所有家什俱是魏国制式,唯有他身上的玄鸟纹饰能看出燕人风姿。
见越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垂头看着自己左肩的绣线,抿唇道:“面见王上之后,这一身就穿不得了,这几日我衣不离身,你觉得如何?”
他伸展双臂,肩背间的草木与鸟翅徐徐展开,旋身而落,复归尘风。
“栩栩如生,衬得你愈发英朗。”
一路走来,姬承把自己的境况与这两日的见闻都透得差不多了,越离听得几乎汗颜,拐弯抹角提醒道:“此处虽不是燕宫,却也并非安稳之地,人心难测。”
姬承身长九尺有余,度着步子跟在越离身边,略略往前领出方向。
越离的弦外之音落在他耳中,如春雨润物,泽泽而不惊扰,燕人性子直爽,若非他养在薄幸之地,未必能懂这份初见的温义。
于是他心直口快道:“这些事,我只与你一人说。”
他望着越离讶异的神情,偏开头嚅喏道:“你不是坏人,那就是朋友了。”
朋友?初见便可以成为朋友吗?
越离读过的兵书史书里唯独没告诉他该怎么交朋友,所以他多年来除了身后哭声与吼声,便空余满腔不合时宜的情分,孑然一身。
他哑然失笑。
这笑落在姬承眼中,也是和煦而不灼人的。他没有等来承认,他不急。
越离的夸赞令他心驰神荡,可惜天色向晚,有人在呼唤越离。
“我领你去吧,可别迷路了。”
“不必,就这么几方院落,怎好再劳你一趟。”越离见他义无反顾走在前面,只好敛下托词,疾步跟上。
楚燎踢踏着地面上的小石,一只手紧紧攥着腰间玉璜,霞光褪去,院中的景色更加陌生。
一个与他王兄身量相齐之人顿在院门外,越离跨进院来,与他道谢告辞。
姬承远远对上楚燎敌意的目光,那般骄矜的姿态,是他在燕宫中司空见惯的“上等人”特有的表情。
哪怕他只有八岁,骨子里仍淌着与生俱来的自傲。
他张了张口,想对越离说些什么,可越离已先一步背身而去,俯身在楚燎身边,与他絮语。
楚燎目送院门那道身影消失为止,才正眼看向越离,负气道:“你倒是混得如鱼得水,离开楚地,你就可以随意勾搭,又是什么牟内竖又是什么燕国公子,你忘了你是谁的随侍?!”
他没给越离对峙的机会,院中的宫灯燃起,他吼得满面通红,气冲冲地甩门而入,扑进**的床板上。
他不喜魏国,不喜魏人,不喜魏食,魏人做的鱼酱难吃死了!小米更是难以下咽,端上来的肉菜寡淡无味,他吃了一口就尽数吐出,半点不愿再靠近。
他不要当什么质子,他要回家,他要回家!
楚燎踢蹬着双腿,脑袋埋在还算松软的被褥中。这里什么都是干燥的,连棉花也晒足了阳光,惫懒地散发出大地的味道,接住他倾盆的泪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昏昏欲睡,烛光顺着窗边移至门前,笃笃声传来。
“公子,且用晚膳吧。”
是越离的声音,永远那么不紧不慢,气定神闲,能稳稳托住摇摇欲坠的他,挡住八面来风……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被扔到了魏国,这里只是他一个人的牢笼,他恨死这份镇定了!
“我不吃,你给我滚!”
而这人竟然真的“滚”了,他爬起身来,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道烛光重新沿门窗亮过,黑暗再次轻巧覆下。
“越离!你个……你个……”他气得捶床,咬牙切齿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有力度的骂词来,母后对他的管教极严,他根本没听过身边之人口出狂言,卷中又尽是大慈大雅之句。
泄愤不能,到头来在床上翻来滚去,把自己气得欲哭无泪。
其他的侍从由越离管教,没人去触小主子的霉头,在院中各司其职,稍加装扮一番,也不至于冷清颓败。
越离看中了墙角的一块土地,打算明天翻土落种,试试从楚国带来的花卉能否开在这片魏地。
及至半夜,院灯熄灭,偌大的魏宫靡靡渐歇,偶有几声鸟鸣啾啾,撞破鬼鬼祟祟的身影。
“醒醒!”楚燎晃了晃坐在阶前守夜的侍从,也顾不上计较他玩忽职守,压低声道:“去厨房给我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快去!”
侍从名唤阿三,揉了揉眼睛走出了几步,才茫然折身:“可是公子,落风馆没有厨房,都是由膳房统一领来的。”
楚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月光半遮半掩不肯真切,洒在一方院角,苍白而无力。
隔壁的门被拉开,越离衣衫齐整,室内灯火在门缝间若隐若现,他袖手而立,与阶下茫然的楚燎四目相对。
半晌,他垂眼道:“进来吧,公子,我替你留了。”
楚燎撅着嘴,寸步不动。
夜风拂动越离鬓边碎发,他衣角轻晃,走到楚燎身边半跪下来,执起他紧紧拽住玉璜的那只手,轻声道:“是臣不好,冷落公子了,阿三,去我房中将食盒端到公子房中。”
阿三从他们身侧略过,扬起越离脑后的几缕发丝。
楚燎抬袖抹眼,吸了吸鼻子,终于松开手任越离将他牵进房中。
饭菜自然是都放凉了,本就食之无味的饭菜味同嚼蜡,吃饭不再是吃饭,而是为了活下去而进食。
楚燎隐隐明白了这点,心下泛起与年龄不符的悲凉,对面持卷端坐的越离待他咀嚼声渐停,才拢袖望来。
桌上的饭菜都吃得零星了,楚燎接过他递来的手帕,闷闷道:“你难道就吃得惯吗?”
“初来乍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罢了。公子,”越离的眉眼在灯下溶溶出昳丽光彩,径直燎入他的眼中,“你想回楚国吗?”
“我想!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
越离在他的心急如焚中浅笑道:“我也想,我也巴不得现在就回去。”
“可是,我们既然来了,必不能空手而回。”
“什……”
越离双手捂在他的脸庞,袖中的油墨味与微凉的触感令他恍惚,想起楚宫长明不灭的宫灯,和母亲口是心非的纵容。
可这人说的每一个字,都与曾经相去甚远。
“今后,你无法再随心所欲,这里不会有人纵容你的脾性,体察你的心伤,这里是魏宫,不是楚地,不会再有随时待命的膳房,嘘寒问暖的父母,和前呼后拥的随侍。”
楚燎脸上划过水线,稚气未脱的婴儿肥里藏着两个小小的梨涡,越离只在他抱着王后时看到过。
楚家有着一脉相承的剑眉星目,这一点在霸气初现的楚覃身上可以看到,楚燎的眼角却天生下垂,笑起来给人娇憨可怜之态,郁郁时平添几分阴气。
楚覃曾说,他的胞弟肖似其母,有着楚地的柔美之感,极爱撒娇讨宠,动不动就泪盈于睫以求垂怜。
短短几日,备受宠爱的小公子已经学会了流泪却不发出声音。
越离终于生出了些许不忍,把声音放得更低:“但是,公子,你不止是质子,你还是楚国强盛必不可少的一步棋。”
楚燎的眸中蓦然发亮,越离笑着抹去他睫毛上的水意,“你走之前,记得你兄长对你说过什么吗?”
他忙不迭点头。
“好,那我们就以十年为期,赌一个不必屈居人下的大楚。”
“就你和我吗?”
“不,”越离被他的问题逗笑,眼中光华流转,“还有你兄长,你的家人,和楚地的浩浩生民。”
“公子,你要为万民而战。”
楚燎心中热血一时滚烫,他一把攥住越离手腕,激动之情沸沸难止:“那、那我现在要做些什么?”
越离松开他,云淡风轻地站起身来,把桌面上的食盘一一收进盒中,“去睡觉吧,公子。”
“你的两只眼睛都肿成鱼泡了。”
“啊?”
楚燎听完他一席话,只觉浑身上下力能扛鼎,睡觉是最不相干的大业了!
“可我现在……”
越离侧过半边身子,月至中天,泼进一地水银,他踩在那水银中叮嘱道:“食能饱腹睡能精神,万般大业皆由此而起,公子,道阻且长,臣会陪着你,你不必心急。”
那一夜,楚燎在床上把自己来回翻面,哪面都被心中热血烤得焦炙。
越离的从容镇定成了最好的依仗,他既然说他会陪着自己,那他一定有办法。
“我不是独在异乡,我身后是一整个楚国……和越离。”
鼓噪不安的心安定下来,他蜷缩在被中,连日来第一次长夜无梦,沉沉睡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