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燎目送那抹玄色消失在茫茫之中,抬头看了看阴沉森冷的天色。
忖度片刻,他抹去脸上碎雪,回营帐中换了身劲装,佩好长剑,掀开床尾铺盖取出短匕收在腰间。
帐中炭火已凉,越离一丝不苟整好床铺,仿佛昨夜并未来过。
就去看一眼,他想,只要确认魏明不在滨湖,任他们如何烦闹,也与他毫不相干。
楚燎自诩武艺超群,本就看不上尹峰等群狗之辈,今非昔比,他可不是当年身量不堪的小儿,若是尹峰想对付他,他也好连本带利讨回来。
思及此,他将欲离去之时,又折返回来背上弓箭,满载而去。
他先去找到六神无主的隽徐,后者见他这身打扮,松了口气,很快又提起来,“你要自己去找他们?”
“我是去找魏明。”楚燎纠正道。
隽徐咬着下唇在原地踱了两步,不安道:“刚刚他们已经出发,我称病不出,恐怕会惹他怀疑……”
楚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真是耗子见猫没完没了,怕成这样,也敢来找我?”
“这九公子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更怕大王!”
“行了行了,”楚燎不耐烦地打断他,“我现在出发,你去找二位将军,最好都告知一遍,从这里到滨湖有一刻钟的路程,半个时辰后我没有回来,你立马带人来救,听明白了吗?”
隽徐面色惶恐,点头如捣蒜。
楚燎“啧”了一声,叉腰问道:“我说了什么,重复一遍。”
隽徐哆哆嗦嗦重复了一遍,捏紧了衣袖。
八年前尚未长开时,他倒也有几分不甘人下的血性,越长越大,反倒越发老实懦弱了。
楚燎不再管他,径直往马棚去了。
“魏长清啊魏长清,你可别被晃了眼。”
他腹诽着牵出一匹爱答不理的枣红大马,在马脖子上挠了几下,枣红马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甩着尾巴喷出热气,显出很亲昵的样子。
魏明不在营中时他闲得无聊,跟那群公子哥无话可说,宁愿来马棚喂马。一来二去这里的马都跟他混了个“味熟”,他甚至给每匹马都取了名字,这匹枣红大马得他赐名,名唤红霞大帝。
养马人抱来一捆稻草扔在马槽里,见是他露了个笑:“今日这天气公子也要出去跑马?”
楚燎唤了一声“曹叔”,摸着马头道:“是,我看好些人都出去了。”
曹叔把马槽里的草料铺开,雨露均沾,“是啊,还是你们少年人火力旺,大雪天也不怕摔喽。”
“他们有说去哪吗?我也去凑个热闹。”
曹叔想了想,摇摇头道:“去哪倒没说,一伙人风风火火的,只说要去等人。”
等人?是等魏明?还是……等他?
“……行,我知道了,回见啊曹叔!”他利落上马,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他的身份自然没人拦他,离去时他朝将军帐探了一眼,一切如常,安安静静地看不出什么端倪。
多想无益,他策马而去,身下的红霞大帝虽比不得追风千里驱驰来去如电,但也是个性烈桀骜的,马蹄偶有打滑也不见它慢下速度,反而怄气似的越奔越忙。
冬风过眼,两边的景致从有到无,视野愈加开阔,宛如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恰与安邑城是两个方向。
滨湖近在眼前,有个人影伫立冻湖之上。
隔得稍远,又有风雪迷眼,湖边的树木覆满冰晶缀着冰条,几丛不高不矮的灌木颓丧相依,湖面结了一层厚冰,是一片过于圣洁的死寂之地。
楚燎不敢轻上,在湖边勒马大喊:“来者何人?”
那身影似乎是在发抖,迟迟不愿转身露面。
楚燎心道不好,调转马头就要离去,树木之后人影憧憧,箭矢划破长空,直逼他面门。
忽然身下马儿长嘶一声,楚燎滚下马去,背后的弓箭散落一地。
红霞大帝扬起前蹄替他挡下一劫,轰然倒地,眼里似是盈泪。
楚燎心下大恸,连呼喊的间隙也没有,拔出剑来边挡边撤,满腔愤怒无处发泄。
万幸箭雨已停,十多个人影扑上,将他围到冻湖之上。
楚燎怒视着为首阔步的尹峰,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尹峰,你敢拿魏明诈我?”
尹峰终日见他二人形影不离,又拿他没办法,现在终于落到他手里,还是这么个下场,简直痛快得飘飘欲仙。
“是又怎样?他不是最爱带着你吗?”尹峰扯着嗓子笑起来,“以后怕是不能了。”
“你真是狗嘴里长了个猪脑子,你暗害于我,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自楚覃带着魏楚盟约离去后,魏人对他礼让三分,让的不是他楚燎,而是他身后的盟约与楚国,这样的道理尹峰身为中尉之子,居然枉顾不论?
尹峰转了转眼珠,小指掏着耳朵弹了弹,盯着独木难支的楚燎阴笑道:“后果?我要的就是这后果!给我上!”
楚燎来不及深思他话中之意,猛然拔出剑来,横剑荡开周身冷光,抬腿一踹,偷袭之人飞出几丈之远,骇得尹峰瞪大双眼,连连后退,指着他大叫道:“还等什么?还不快破!”
楚燎目光紧攫着尹峰,如出山之虎要啖其肉断其骨,当年之仇,坐骑之恨,欺瞒之罪,他要一一清算!
十几个人的包围圈乱得不成气候,刀锋剐在皮肉上发出嗤嗤声,楚燎衣袂翻飞横劈竖砍,一路掠到尹峰面前。
不时脚下传来咔嚓咔嚓的碎音,可他眼里只有还没断气的尹峰,尹峰转身欲跑,被身后人绊倒在地,目眦欲裂地坐在冰上瞪着发了疯的楚燎。
“尹兄闪开!”
尹峰抱着脑袋歪到一边,身后的大石携风掷出,被楚燎错身躲过。
楚燎尚未明白这笨拙投石的用意,倒在他脚边的人已鬼哭狼嚎着纷纷爬开。
湖面下的咔嚓声不再文静,楚燎后知后觉,却已经来不及。
须臾间他反手握剑,在冰面碎裂一刻将长剑猛力投出,与爬躲不及之人一齐坠落。
“啊啊啊啊啊!!!”
杀猪般的吼叫划破云霄,一口气没松完的尹峰痛叫一声,剑刃刺穿左肩,透骨而出,染血见光的剑刃足足有两寸。
“快,放箭!放箭!给我杀了他!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啊啊啊!”
尹峰话音刚落,捂着肩膀晕了过去,回过神来的散兵游勇连忙寻来不远处楚燎掉落的弓箭,朝开裂的湖面咻咻射去。
破水而来的箭没什么力度,他们又被吓软了手脚,更无勇武可言,但若是此时浮上水面,就是给人当靶子了。
会水的三人冻得不分东西,甫一冒头就被不分敌我的箭矢再次射下,死不瞑目地朝湖底坠去。
有一人应是不会水,死死抱着楚燎的右腿不放,楚燎踹他的头蹬他的脸,他也摇头不肯放开。
湖面上的箭波渐渐平息,楚燎没有贸然浮上。
他憋了会儿气,鼻中冒出一个个小水泡,垂头看着死抱不放的人。
这些乌合之众都是显赫子弟,只是都没有尹峰的来头大,所以跟在他身边作威作福,也前仆后继。
那些中箭坠湖之人应该怎么也没想到会死于尹峰之手,丧命于此。
楚燎不觉得他们有这个忠心,为尹峰去死。
抱住他腿的人很快抽搐起来,口鼻处溢出气泡,再也抓不住地朝下坠去。
害人不成反丧命,想必他们只做好了杀人的准备,没做好被杀的觉悟。
楚燎看了看那片透着光亮的湖面,四肢百骸也逐渐僵硬,俯身抓住那只不甘的手,拽着他的衣领朝另一处凫去。
游了十来丈远的距离,楚燎望着头顶比别处都更透亮的冰面,拔出腰间短匕以匕托用力砸上,又用匕刃刺戳两下,使出浑身解数握拳一捣,冰面应声而裂。
他砸开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把已经昏迷的人先托上去,未闻声息,这才撑着冰面爬起。
粗略一扫冰面上已没了人影,也是,尹峰伤了他们也不会久待。
楚燎不敢耽搁,扛起人僵手僵脚地朝岸边奔去,一连打了十来个喷嚏,周身腾起不正常的热意。
到了湖边他把人放下,合掌在他胸腹处按压十来下,又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晃了晃,这人张嘴连呕几口冰水,呼哧带喘地哭了起来。
楚燎瘫坐在一边,有些天旋地转地发晕,他甩了甩脑袋,看着不远处结了一层霜的红霞大帝,反手抽了他一耳光,“闭嘴!知不知道是谁救了你?”
这人被抽得清醒几分,抽噎道:“是、是你。”
不知是不是在湖下憋气憋久了,楚燎的心口开始闷闷作痛,眼里都是浸泡过后的血丝,还有些耳鸣,他打着抖道:“我现在要杀你,易如反掌,而尹峰也不会在意,他自私自利,压根不会管你死活。”
这人的面容还算清秀,有着和隽徐如出一辙的窝囊气,闻言呜咽道:“是……他不会管我。”
楚燎痛苦地闭上眼,捶了捶脑袋,“我救你,自有我的用处,届时你若不从,大不了我再杀一次……你走吧,今后该如何计较,你心里有数。”
这人也冻得不轻,说话都大着舌头,一连表了好几次磕磕巴巴的忠心,起身就要走。
结果没走两步,他两眼一翻歪倒在地。
楚燎没成想救了个不成器的,他昏头昏脑地走过去,用脚尖拨了两下,“醒醒,在这里睡,你想活活冻死吗?”
晕倒的人唇色发青,面白如纸,他自己也一样,只是身体底子好,少了几分形容惨淡。
但再待下去,他也差不多了。
可他坐骑没了,此地离军营还有不少路途,大雪天更无行人途经……
楚燎喘出一口粗气,不再管倒地的人,左脚拌右脚踱到红霞大帝身边,贴着它已冷却的马肚,流下泪来。
他们谁都赢不了他,可他还是输了,一如当年,落得个狼狈下场。
或许他不该逞强,应该将此事全盘托出,好过他冻死路边,再也见不到至亲。
他想回家,他还是不喜欢这里,他想回楚国,回到他熟悉的故乡……和越离一起。
真是窝囊,昨日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决不放下,今日就冻毙风雪,还要他来打点后事,真真是一出虎头蛇尾的笑话。
楚燎头疼得厉害,似乎有一只尖嘴虫在其中来回搅缠,要将他的头骨啮开,得见天日。
恍惚中他听到越离的呼声,想起自己一遍遍告诉他——
我会带你回楚国,给你住最大的宫殿,烧最暖的炭,用最好的笔墨,穿最美的衣裳……
等他死后,这些掏心掏肺之言都会变成“童言无忌”。
“世鸣——”
“楚世鸣——”
楚燎撑开烫得发雾的眼皮,不敢置信地朝茫茫湖面看去。
是他要死了,所以出现幻觉,好让他死而无憾吗?
那声音在空寂的湖面上来回游荡,飘无所依,一声促似一声。
楚燎犹豫片刻,捏指在唇间连打了几个唿哨。
追风顿住疾驰的步伐,朝着某个方向张望,抱着马脖子险些颠出胃水来的越离缓了几息,不依不饶地喊着。
达达的马蹄声再次响起,长嘶一声朝东北方奔去。
楚燎烫得手指都蜷曲起来,使劲撑起身子,朝滚滚而来的红尘迎去。
越离被晃得眼冒金星,只来得及辨认这个水鬼确是楚燎,急忙翻身爬下。
追风停在红霞大帝身边,哀哀地嘶鸣着。
楚燎欲语泪先流,越离见他冻得面白唇青两眼发红,什么也不问,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快,我们回去。”
“等等。”楚燎身上的寒气与雪人无异,他没忘了还倒在地上的吊命人,“我把这个给他搭上,回头还需他替我作证。”
说着他就要走去,被越离拦下,“不行,还有不少路程,你若冻出个好歹来,我真是……”
他与景岁离营时正好撞上尹峰一行人,尹峰自然不认得他,他却记得这人。
出营不久,身后传来阵阵马蹄,他转眼寻去,尹峰等人却是跑往另一个方向。
他心中的不安更甚,踌躇片刻借口自己落了东西,回到营中,却怎么也找不见楚燎,反而找见慌不择路的隽徐。
今日两位将军都回家省亲去了,隽徐别无他法,见了越离也顾不得其他,一五一十说了,惊得越离与景岁即刻来滨湖寻人。
好巧不巧,来时还遇上了吵吵嚷嚷互相推诿的尹峰等人,尹峰恍如死狗般耷拉在马背上。
景岁气得提剑要杀,被越离拦下,先寻人要紧。
“一会儿景将军就能寻到这里带他回去,我们先走。”越离拽住他,被他的手冻得心神一颤。
“不会,”楚燎的嗓子如刀刮般痛起来,“那人太弱,我怕他熬不住,就白救他了。”
“有你在,我不会有事。”
他深深看越离一眼,取下大氅快步走到那人身边搭上。
然后转头被越离套上自己做给他的貂衣,“好了,我们快走。”
楚燎打了个唿哨,追风直起脖子赶过来,越离动作不佳但很利索地爬上马背,隐隐听到一声笑。
背后一寒,楚燎已翻身上来。
“靠着我些,也能挡一挡风。”他抓着楚燎的手环在自己腰间,策马往营中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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