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魏淮依召入宫,候在成书房的外室中。
陵庙走水之事尚未扯清,楚公子与中尉之子又生祸乱,
楚公子的随侍先生一口咬定是魏国重臣刺杀不得反受其害,呈上的辞书中语温词平,咄咄逼人,直问楚魏之盟犹在,楚魏之谊尚存否?
尹中尉独子生死不定,又有几方证词在彼,一时按捺不发,只求魏王明鉴。
痛失子嗣的三家属臣捕风捉影听了些来龙去脉,稍一思忖,不敢再趟这摊浑水。
此二事皆出乎魏淮所料,他虽足不出户,消息却无半点凝滞。
陵庙一烧,直接将朝中硝烟炸起,实在是一步阴招损棋,利外伤内。
越离之所以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改往日忍气吞声的作风,直指毁盟之心,就是看准了魏国内忧外患,不敢再树新敌。
莫非陵庙走水……
“二公子,大王请前。”
思绪被打断,他阴云密布的脸上瞬间云开雨霁,整了整衣袍随内侍前去。
久不出户上朝,他丝毫不见萎靡颓丧,湖蓝深衣以月白滚边领缘,袍服及踝随步层叠荡漾,出门前魏珩还在他腰间圈缀一围玉片,更显粼粼,被他进宫后取下托置了。
魏王连日在各方吵嚷中鸡犬不宁,乍见如玉公子,仿佛能照见自己的力不从心。
“参见父王,儿臣病愈未能先问,反倒要父王慈召,实乃儿臣不孝之罪,望父王切责之。”魏淮跪地俯拜,言辞恳挚。
魏王落笔于砚,取过侍人捧上的温帕擦拭,“我儿快起,上前来给寡人瞧瞧。”
魏淮闻言起身,握掌端臂走上两步,神情紧张地提起嘴角。
他与魏明实有三分像,那三分像自然来自魏王。
魏王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起身道:“你我父子许久未见,你又大病初愈,时值正午,寡人与你一道用膳,话一话家常吧。”
“……谢父王。”
两人之间更像君臣,而非父子,生疏之意昭然若揭。魏淮早已习惯,仍不免泛起几分苦意,亦趋亦步默默不语地跟在魏王身后。
连日冻雪总算放过,肯透露些虽昭犹寒的冬阳,冷冷地覆在顶上,连朔风也不能动摇寸许。
偏殿中早已点香熏炉,两人纷纷落座,侍人鱼贯而出呈上热气腾腾的菜肴。
席间魏王问了几句近况,魏淮一一周到答了。
魏淮生母孟夫人在他十四岁那年病逝,但在魏王有关他的记忆中,他自小便有公子之仪,行止有致,魏明从军归后能看到明显的长成之姿,魏淮却仿佛十年如一日,早早地亭亭如盖,令众人交口称赞。
在魏王还是三公子之时,五公子便有神童之名,天资卓绝,压过他们一干奋起难追的平庸之辈。
因此在魏王抬眼之时,连那三分血脉之像也看不到,恍惚以为是五公子不甘返世,要问他的名正言顺。
“五日后陈将军率兵平韩,”魏王饮完羊汤,漱完口道:“你以副帅随她而去,听令调遣,谨防齐赵。”
公子之中,唯有魏淮上阵最多,他垂目拱手领命。
魏王揩去嘴角水渍,目光直逼而来:“此次平韩归来,长瑾之功,当立储君。”
魏淮险些失了镇定,讶然之色被魏王看在眼里,他心中百转千回,起身走到下座伏拜:“为国为君而战,是臣子本分,儿臣弱冠之才,不敢轻担重任。”
魏王眼中含冰,叹息道:“你自小谦恭有度,列位兄弟都不如你,少年之时又自请随兵,于国于君于父,你都是万里挑一的贤才。长瑾不必多言,孤心已定。”
语罢他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与跪伏在地的魏淮错身而过:“你且回去吧,修整几日领兵出击,孤在安邑等你们的好消息。”
魏淮只能作谢,头磕在冰冷的木板上,心头微热。
年少时,他远远看着连文章都读不明白的小小魏明被父王抱在怀中,神色喜爱,心头泛起瘙痒般的疼痛,宛如一戳即破的疱疹。
彼时孟夫人将从天花脚下死里逃生的他揽在怀里,告诉他有朝一日,他成为最不可多得的公子之时,那些不可名状之物,他也会有的。
多年过去,他不再纠结自己究竟与魏明何者不同,也不再奢求母亲的开怀,父王的青睐,他还有半大的魏珩要照顾。
他改旗易辙,要朝更远更险更悲凉的地方驶去。
如今魏王摊开掌心,让他去取,他反而杯弓蛇影,顾影自怜了。
轻薄如细纱的白光氤氲了他的眉眼,候在门外的侍从替他搭上狐裘,一前一后离开偏殿。
“二公子留步。”
侍女的声音猝然响起,将他沉絮无言的神思召回,他顿步回首,侍女盈盈一拜,“高夫人请公子前去一叙,夫人在风中静候已久,望公子勿拒。”
魏淮朝不远处的檐下眺去,红裳白袍的高夫人朝他遥遥颔首。
魏淮眉间的褶皱乍起乍落,沉声道:“长瑾不敢,这便去问夫人安。”
侍女松了口气,一行人折返而去。
及至皓月梢头,魏明还在笃志居中筹算此次出兵所需,明日再将算数递与陈修枚核验。
楚燎与尹峰之事早由高夫人出面,不准侍人陪臣多嘴多舌,免得魏明偏介其中,惹人非议。
他捏笔摊卷念念有词,时不时拨弄桌上木筹,两个时辰不曾挪动,抄得卷上密密麻麻,不由感慨动兵烧财劳民毁力之巨,心下戚戚然。
随侍丛云知他与楚燎素来要好,如今楚燎高烧不退被送回落风院,他左思右想,既怕魏明从他人口中知晓后怪他知情不报,又怕魏明为楚燎出头得罪中尉……丛云在门口逛来蹿去,拿不准主意。
魏明核算完三遍之后,猛然合卷拍案,“嘭”一声吓得门口丛云险些崴脚,他大大地撑了个懒腰:“快进来说话,在门口游魂呢?”
丛云只得悻悻推门,低低唤道:“公子……”
魏明拾缀着桌面上的算筹,瞟他一眼,笑道:“有什么话就赶紧奏来,在门口踟蹰半天,若不是我心沉神定,现在还没完呢,快说快说!”
话已至此,丛云叹了一声,暗道不过去看一眼,也不会出什么事,于是道:“楚公子傍晚时分已送回落风院,听说高烧不退,尚在医治,奴婢想着……哎,公子!”
魏明把算筹往桌上一拍,迅疾如风地掠出门去,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那家伙壮得跟头牛一样,怎么会突然高烧不退?”
丛云有高夫人的嘱告在上头,边追上他边嚅喏道:“这天寒地冻的,人总有生病的时候……”
魏明未曾多想,丛云接过侍人递来的宫灯紧跟在后,两人甫一出院门,便有侍女兜头撞上魏明。
魏明不曾动弹,那侍女却被撞得一仰头,被魏明伸手拽住,认出她是母亲身边的侍女,还没来得及开口,侍女一只手被他扶住,人已跪在他脚边泣不成声:“公子……公子快去,夫人她……”
魏明在她的啜泣中神色空白,愣愣松开她,疾身往高夫人院中奔去。
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敢想,几日前还与父王母亲坐在一处,来来去去说些儿时的趣事。
他太得过且过,在这片刻的圆满中故意忘却了蜿蜒而来的蛇信。他不明白,究竟要他做些什么,才能对毒血避而远之。
在军中他曾见过军士的家书,问父亲的腰还疼吗?母亲的腿还痛吗?农事顺利否?姊妹都相安吗?小弟会走了吗……
轮到他提笔写家书时却不敢多问,怕落得个耽于私情的骂名,只好就事论事,再附上一两句问候。
隐约的哭声从院中传来,他咽下喉头吞刀的喘息,深埋的恐惧以他最忌惮的方式浮出水面,他终于不再犹豫,猛然推开一扇又一扇重门。
夏日里蝶舞蜂飞草木香的小院覆冰盖雪,平白空出两边的藩篱,小径孤零,满园凄怆。
高夫人和衣躺在榻上,双手交叠置于腹间,身上穿了平日难见的艳丽华服,发间碧簪在烛影下闪翠耀光。
整个屋中打扮得仿佛新婚之夜,娇艳动人,处处铺满了喜庆的红。
服侍多年的彩夏眼角织起悲恸,一见到魏明便以头抢地,额间血流不止,痛声更甚:“是奴婢不好,夫人命奴婢取来香片,奴婢不察,夫人含香而……而去,奴婢不敢独活,这便去陪夫人!”
踉跄声迭起,“咚”地一声回响,满室归寂。
魏明形容呆滞,眼珠稍转,手在虚空中捞了一把,彩夏已撞壁而死。
他望着那瘫软在地的女人,儿时他也曾私下叫过她一声彩夏姑姑,被母亲疾言厉色驳了回去。
母亲……
魏明继续朝前,走到床边双膝坠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神情安详的女人。
“母亲……”高氏的音容笑貌犹然在耳,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已然冰凉。
方才去笃志居寻他的侍女赶回,见到撞死流血的彩夏,跪伏在彩夏身边,整个院中跪成一片,哭成一团。
那侍女膝行到魏明身后,哭喊道:“公子节哀……”
魏明把冰凉的手贴在脸侧,试图暖回些许温度,他目光发直,奇怪的是并无眼泪,眼眶干涩极了,似乎被暴晒干涸,只能从心上流出丝丝血线,顺着指尖潺潺流淌到高夫人不再睁开的眼皮上。
“晨时夫人还说来年要在院中种些蔷薇,午时去见了大王与二公子,与二公子闲聊片刻,夫人回来后便开始梳洗打扮……奴婢没想到……没想到……”
魏明握住高夫人的手背上凸起青筋,他把高夫人的手放回她腹间,如鲠在喉地按住眼睛。
半晌,他睁开湿润的眼,牵住华服的衣角轻晃,从喉中挤出带血的一句:“母亲,我是长清啊……”
院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魏王打断了牟内侍的唱到,披月乘撵,在满室悲声中迈步而来。
烛光将他伟岸的阴影拉得很长,倒在墙角的彩夏没入其中,仿佛不曾存在。
跪在床边的魏明仰起头,一如往昔地仰视着他。
“长清。”
魏王没有上前,父子之间隔着猩红的布毯,在妆若新房的喜丧中遥遥对望。
低泣与死亡簇拥着魏明,他回首看了看眼皮泛红、眼角晕出一条干涸泪痕的母亲,手掐在床边扶起身,跨过地面分不清是血是红的艳色,跪在魏王脚边。
几不可闻的一声“父亲”,被此起彼伏的哭声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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