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处理完政事后散去众人,独留首相议事。
韩国被吞并后,诸般事宜多如牛毛,常常按下葫芦浮起瓢,令魏王烦躁不已。
“相国,依你之见,剩下的四国,该从何下手?”
相国浑浊双目洞若观火,劝道:“大王莫要心急,韩国将覆,当务之急是稳固版图,休养生息。”
魏王沉吟片刻,问:“当下我魏军士气正盛,正是兵肥马壮之期,不若乘胜追击,再拿齐国?”
齐国地处魏国东北方,若是再拿下齐国,便可将东西两界的国家隔开,鲸吞蚕食不在话下。
“大王明鉴,齐国因循守旧固然日衰,但国本尚在,非一年半载不可拿下,且后方韩国尚未全然入腹,韩民余仇未泯,若逢秋风过境,只怕腹背受敌,进退两难啊。”
相国辅政二十余载,他像一棵老而不死的枯枝戳在殿下,垂目不看魏王的怒色,坦然道:“况且老臣以为,就算要大动干戈,应先以楚国为先。”
“哦?”魏王压下怒色,微微倾身道:“相国可是以楚国远而难治为隐忧?”
“大王所言极是,却也不尽然,”相国苍老的声音在大殿内悠悠环绕,“楚境千里,在中原看来虽是蛮夷之境,但三百年风云变幻,楚国由一支名不见经传的部落,收服众部,渐成一国,才有了今日的规模。”
“楚国离魏国之远,变数无穷,就算如今楚王弱武重文,难保三五年时移世易,后患无穷。”
在魏王开口前,他又补充道:“不过当务之急,是将韩国内化,方可图谋他境。”
魏王哑口无言,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待到相国放盏,调转话头:“四国质子来朝,其中楚质子与长清年岁相当,孤欲将之与长清作个伴读,相国意下如何?”
相国不答反问:“大王不怕养虎为患吗?”
魏王轻蔑一笑:“区区竖子,能翻出我魏国的手心吗?”
相国垂目默然,在魏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之前开腔道:“大王既然已经想好了,老臣并无异议。”
魏王脸色稍霁,不再与他论及政事,闲话家常道:“我们陈将军很快就要回都了,孤要重重赏她,相国也可稍事歇息,享一享天伦之乐。”
提起行军在外的孙女,相国将枯皱的眼皮睁开,露出些许笑意。
自文台之祸两日后,越离不再反复高烧,能下床走动了,姬承事事亲力亲为,扶着他在院中散步。
楚燎这几日都与魏明在魏宫各处打转,魏明还带了些补药赠给越离,越离见他二人勾心斗嘴没个消停,便笑着收下了。
“这两日麻烦公子了。”越离望着墙角绿意,手搭在姬承扎实的小臂上。
那日一场大雨,竟然没吓退这些嫩苗,东倒西歪地冒出了苗尖。
姬承微微直起身,无奈笑道:“你谢了太多回,我都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再有,这本是举手之劳,何况我甘之如饴。”
越离没接他的话,宽袍松松垮垮拢在腰间,姬承一低头就能看到他背上的疤痕。
“可惜,要留疤了。”
越离刚要开口,门边传来笑音:“美玉留痕,无损美玉之质。”
姜峤面上的病气散了不少,手执一把蒲扇而来,明眸皓齿顾盼神飞,竟有了几分意气风发,“你好些了不曾?我来瞧瞧。”
越离和姬承见之惊奇,在两面之缘的阿三看来,这和那位走两步就要大喘气的娇弱公子简直判若两人。
“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好得这样彻底?”姬承忍不住问。
姜峤挽了松散发髻,眯眼抬扇挡了挡日光,“我本就没有什么大碍,适应两天也就缓过来了,还有越离分我的补药,怎能比伤患好得慢?”
越离收到九公子着人送来的草药后,便让阿三给姜峤匀了些送去,现下看来,那补药确实不错。
“进屋说吧,别晒着了。”越离朝屋中走去,阿三已沏好了新茶。
姜峤晃了晃蒲扇,“也不知这般闲话的时候还有多久。”
姬承不明所以道:“此话怎讲?”
越离把玩着手中茶杯,宽慰道:“应当不会安排公子们身居要职,也不至闲散,时不时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总还是有的。”
“说来,越离是王室家臣?”姜峤迎着越离的目光,挽唇笑道:“公子燎我们都是听过的,本以为随之而来的,会是楚国的大人物,没想到……”
没想到会是一个查都查不明白的武臣之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姜峤不吝夸赞道:“可你也不像什么阿猫阿狗,倒像是那小子的兄长。”
姬承脊背挺直,望向因伤而微微躬身的越离,这些话亦是他心中疑惑,一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况且,这话由与越离有几分相似的姜峤来问,才不显得冒昧。
“楚国上下,谁不是王室家臣呢?”越离自是感激他的高看,抿唇道:“只是我家公子的兄长也是王室之后,我人微言轻,怎敢高攀。”
这话答得囫囵,姜峤也不在意,眼睛落在姬承身上,见他取了越离茶杯,替他斟满道:“你秀外慧中,不必妄自菲薄,我看你就很好。”
当着姜峤的面,越离面皮红了几分,朝他们举了举茶杯:“多谢两位公子厚爱。”
姜峤笑眯眯道:“我可没有厚爱。”
“话说怎么不见公子佺?”越离往门外看去,“那日的金疮药还没谢过他,也不好贸然上门。”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方寸之地里,数赵佺最无影无踪。
姬承沉吟一声,娓娓道:“其实……昨夜我难以成眠散步院中,隐约听到他房中传来呜咽之声,许是想家了吧。”
姜峤略略思索,摇摇蒲扇,没作声。
“我家公子刚来那两天,也思乡落泪,过段时间,习惯了就好。”
这话中自有一番残忍,在座之人,心领神会。
阿三在院中唤了声“公子”,楚燎跑得满头是汗,喘着粗气进屋,见桌边坐了一圈人。
一个屋中只配了两个茶杯,他寻不到多余的,抄起越离的茶灌了,嗓子才止住了冒烟。
楚燎环视一圈,丝毫不怵落在身上的视线,疑色道:“你们怎么都在这儿?赌对子吗?”
赌对子是楚国民间的一种玩法,用九或十一颗小石头不等,抛起的那一颗叫天石,在抛起天石的瞬间敌手作数,同时单手抓一把地上的石头,接住天石,如果加起来和敌手的出数一致,则判为胜。
这是楚覃初次入军营回来后教他玩的,那之后他便常常拉着身边的侍人陪他,母后因此还训了兄长几次。
越离嘴角的笑意僵了僵,姜峤手肘搭在桌上,“赌对子,那是什么?”
楚燎掏出腰间的荷包,倒出来一捧打磨好的圆润石头,坐在凳上跟他们讲规则,末了拍了拍桌子:“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魏明输了好几次,气得险些哭鼻子,哈哈哈,你们要玩吗?”
姜峤执起一块小石,在指间盘玩道:“楚公子跟九公子关系这么好,真是羡煞旁人啊。”
“谁跟他关系好了!”楚燎望向沉默的越离,“你伤好些了吗?”
姬承一拍脑袋,看了看日头:“是不是该上药了,你躺好,我这就去取药来。”
“不用麻烦燕公子,”楚燎见无人对他的宝贝感兴趣,手一挥将对子扫进荷包中,抬眼道:“我都回来了,自然是我来照顾他。”
姜峤蒲扇摇得更欢了,颔首道:“公子一日千里,已经会照顾人了。”
楚燎避开他的视线,那日雨中行话他虽听不太懂,但还是心有余悸,不知这人今天吃错了什么药,这般生龙活虎废话多。
姬承见越离浅笑望来,便与他们告辞,姜峤也紧随着去了。
“今日与九公子去哪了,怎么跑成这样?”
楚燎脸蛋还红扑扑的,扒着门让阿三弄药来,转过头来得色道:“今日陪他去学了马,那周遭的蝉开始聒噪个不停,我就与他比比谁扑到的蝉多,还是我赢了!”
“王兄可是从小带我爬树抓蜻蜓,我还抓过蛇呢!”
越离解了衣衫,叹了口气趴在床上,“明日我便好的差不多了,楚燎,你带着九公子玩闹,切莫往高处去,若是摔了伤了,九公子也不好交代。”
阿三弄了药来,是用草药调水研磨成的敷膏,取了狼毫来蘸取。
他刚要下笔,楚燎抢了药罐,夺过狼毫:“不是说了我来嘛。”
“这……公子,还是我来吧。”
“你信不过我?”
阿三为难地看了看越离,越离认命地叹了口气,“无事,让公子来吧。”
楚燎抬头看了看横梁,狼毫在药罐中搅了几下,他咽了咽口水,虚张声势道:“那、那我涂药了啊。”
那些伤口大多已经结痂,血色犹在,听说有几道抽在同一个地方,深可见骨,应该就是还泛着血色的肩胛骨上。
“嘶……”
楚燎手一抖抬起狼毫,瞪圆了眼睛:“怎么了,是不是疼了?”
越离像是案板上的鱼,一口戳进皮肉的凉气倒吸,放在枕上的手倏然攥紧,整个人细细打抖,两扇肩胛骨拢起又平下,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让……让阿三……”
“小人来了,先生挺住!”
阿三赶紧冲进来,生怕越离挨不过第二下,楚燎收起空空如也的手,看着越离面露痛色,有些愧疚,有些委屈。
“我……我没怎么用力……”
挨过了头一刀,后面阿三的药膏都变得舒适而清凉了。
越离轻轻吐出一口气,楚燎背着手站在旁边,垂头闷闷不乐,也没理由发作。
“公子天生神力,是我凡胎□□没有福分,我现在好多了。”
楚燎还是没有言语,越离便问:“你与九公子怎么突然这么要好了?”
“我把玉璜给他了。”
“你嘶……”越离惊得撑抬起身,创口迎着笔尖就扎了进去,在阿三的惨叫声中挨了第二刀。
楚燎上前按着他的头,看着那处崩开的血痂骂道:“你激动什么,又不是给你的!”
越离气若游丝道:“你怎么……不与我商量?”
“你这两日不是在昏睡就是与那傻大个黏在一起,”楚燎收回手,没好气道:“再说了,那是本公子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还要知会你一声?”
阿三有意缓和,将药罐放下,“好了好了,歇息一会儿等药干了把伤口合住。”
他见床边两人都没有声音,便自觉拿了药罐狼毫清洗去了。
楚燎又等了一会儿,越离还是没有声音,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
“我拿了玉璜,与他交好,在宫中不就多一分安全?”他见越离还是无动于衷,跺脚道:“他还说要让我当伴读呢!等我当了伴读,就没人敢随意处置你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被越离冰凉的指尖攥住,他就顺着那力道往前错了几步。
“小人……对公子而言,竟重过玉璜吗?”
楚燎没想过这么比。
那天清晨他从好眠中醒来,看着越离不安的睡颜和挣扎的梦呓,想起暴雨夜里他带给自己的安心,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他反手攥住那冰冷的指尖,蹲身看着越离茫然的眼眸,思忖道:“我父王常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若连自己的身边人都护不住,何谈国家?你是我的人,在这里,你还是我的家人,我是大楚的公子,自然会护你周全!”
越离缓缓睁大眼睛,在清醒时分再一次听他说起“家人”二字。
他伤痕累累的年少,到头来不过纸上“庶子悲惨”四字,他没从血亲那儿得到过半句庇佑,所有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踏灭他的生机而不知,又或者知而不惧,知而无谓。
当楚覃因他的策论而凝目于他时,他第一次得见天光。
即便如此,他也只当那是明主……和他明知不可得而逐之的虚妄。
楚覃也没对他说过“周全”,他是君,他是臣,他们之间只谈辅佐和大业,不谈周全。
“好……”
他想,楚燎也许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奇才,生来就知道如何让人替他卖命。
“楚燎,你的玉璜,我收下了。”
楚燎伸手探在他额头上,皱眉道:“你说什么胡话呢,没给你。”
玉璜是王族的象征,他犹豫道:“你若真喜欢,回了大楚我给你求一块便是。”
他越想越可行,“嗯,我帮你去求就是,父王肯定愿意嘉奖你!”
越离揉了揉他的头,像是王兄喜欢揉他的头那般,带着珍重欢喜的意味。
“好,我等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