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融刚要应声，望着萧溟还光着膀子，赶忙悄声让他穿上。
这要让婉儿瞧见了他房中藏着个半裸美男，那还了得。
“进来吧。”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婉儿一身青萝裙，端着碟桂花糕走进来。
烛光落在她眼底，映出几分少女的灵动，却在瞥见桌边的萧溟时，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没等林婉儿开口，温融先招呼着她坐下：“婉儿，这是你失散多年的小叔，萧溟。”
林婉儿眼中划过一丝疑惑，对面的小叔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虽七日前父亲背着此人回来时便与她说过，那是跋山涉水来投靠他们的远房表弟，失足掉下山去，正好被他遇见。
但还是莫名觉着有些奇怪。
林婉儿很快敛起惊讶，起身行了一礼。
“婉儿见过小叔。没想到父亲救回的竟是失散多年的表弟，真是缘分。小叔唤我婉儿便好。”
温融得意地点了点头，对着萧溟用下巴指了指林婉儿说：“这是我闺女。”
萧溟也站起身，依样抱拳回礼，声音低沉：“婉儿…好。”
似乎对这个称呼还有点不适应。
林婉儿点头一笑，大方地将桂花糕推到两人面前，为他们续上热茶。
“父亲，小叔，这糕是新蒸的，入口软和。”
温融瞧着两人客气见礼，忽然生出种 “家” 的暖意，
一手握住一边，感慨道：“真不错，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萧溟一愣。
家人...吗？
他有些疑惑地望着温融。
“父亲，女儿来是有一事想跟您商量。”林婉儿出声。
“要紧吗？”温融拿起一块糕，塞进嘴里。
林婉儿望了眼萧溟，踟躇道：“倒也不是要紧事。”
萧溟听出了话中的意思，起身识趣道：“我想去外面看看。”
温融一把将他按回凳子上：“你也听听，既然说了是一家人，就不用避嫌。再说了，整个山头就我们仨人，能有啥事还需藏着？”
见父亲坚持，林婉儿便也不再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澈地看向温融。
“父亲可还记得长柏山宋府二公子宋知墨？”她的语气平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温融咬着糕的动作一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不记得。”
“便是上月在鹿水峰，买下咱们两车甘蔗和荔枝的那位。””
温融把嘴里的糕咽下去：“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此前在新泉山也遇见过，买过我们的东西。”
他顿了顿，继续道：“怎么了？”
林婉儿赶忙起身，又为二人添了茶水。
“鹿水峰离别之时，宋公子说是快入秋了，送些新到的蜀锦过来，送与父亲制衣。”
她斟着茶，观察父亲神色。
温融一听，停下手中吃食，语气淡了几分：“送我蜀锦？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这一年多来，随着栖鹤山的物产越发出名，来 “偶遇” 婉儿的公子哥没断过，他闭着眼都能闻出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
林婉儿又为一旁的萧溟斟上热茶，轻声道：“父亲，宋公子此次确实是为您来的。”
此话一出，温融眉头拧成了疙瘩，手一挥。
“拉倒吧，那是为我吗？那不摆明了冲你来的吗？这段时日，那些山头公子哥儿送东西的还少么？”
见父态度陡转，林婉儿手一抖，茶水洒出些许。
“......我们送他们的粮食也不少。”她轻声反驳，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温融停箸，盯着婉儿：“那能一样么？”
栖鹤山乃十八峰最西边，是最远之地，若非他是鬼差，本难与他峰联络。宋知墨如何知晓他父女行踪路线？
他续道，“我说这宋二怎地哪座山头都能撞见，新泉山那次‘偶遇’，鹿水峰这次‘买果’，他倒是能掐会算，知道咱们在哪？”
林婉儿眼神一怔，听出父亲弦外之音。
她低了头，未再言语。
温融望着林婉儿落寞的神情，有些奇怪。
此前还要与自己顶几句嘴，今日竟不回话了。
一旁的萧溟如坐针毡，这话题显然超出了他目前贫瘠的记忆和认知范围。
他再次起身，这次语气坚决：“我…去外面透透气。”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出了房间，还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内只剩下父女二人，烛火摇曳，映着两张相似却心思各异的面庞。
-
温融回想起那日，也是类似的对话，也与婉儿起了争执。
他气的离家出走，一个人在山脚乱转。
祸不单行，当时渡魂令突然震动，温融才赶忙叫上隔壁山头的容衡前去处理李洵留下的“烂摊子”。
五日后，任务结束，他带着重伤昏迷的萧溟回到了家。
林婉儿虽习惯了他有时会出去就两三日，或去隔壁山头做客，或去买卖货物。
可当他扛着一个重伤的人回来的时候，林婉儿还是心中松了一口气。
当时，温融也看出了她眼中的担忧。
自己养大的，心里想什么他能看不出来吗？
两人默契地没再提起那日的争执，感情恢复如初。
家人之间，哪有隔夜仇。
温融望着婉儿此时小心翼翼的样子，似是怕他一怒之下又离家几日，不经心中动容。
他想起容衡那晚说的话来。
【“少年慕艾，你教她的那些离经叛道的思想，怎敌得过人之常情？”】
这两年，因为粮食盛产过多，多出来的粮食和应季蔬果无法处理，温融或自己，或带着林婉儿穿梭于边境十八峰，不断地进行“贸易”。
他“林鹤”田产的名头不断打响，随之而来的，也是想要追求婉儿的少年郎。
温融望着眼前已出落得水灵又标志的林婉儿，忽然想起了她跟着自己十二年来过的日子。
虽然自己教她诸多的现代思想与知识，二人将这栖鹤山改造的绿茵丰润，山清水秀，五谷丰登。
可在现实中，婉儿做的最多的便是跟着他种地、引渠、造林、养畜。
她接触不到其他的人，更没有同龄的玩伴，只有一个执着于种地的“老父亲”。
一股迟来的、混杂着心疼与自责的情绪，瞬间淹没了温融。
他一直以现代思想自居，教导婉儿平等自由，可他自己呢？
用“保护”的名义，筑起高墙，将她困在这孤山之中，拒绝她接触外面的世界、接触同龄人…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
温融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心中害怕的，究竟是婉儿遇人不淑。
还是…害怕婉儿若执意要嫁到别处，离开栖鹤山。
他便要......提前去受刑？
-
温融脸上愠怒消散，代之以深沉的、近乎痛楚的凝重。
他坐直身躯，目光前所未有地认真，看向林婉儿。
“婉儿，你…认真与爹说说，心中究竟作何想？关于日后，关于你…婚嫁之事。”
林婉儿沉默了片刻，才转向父亲。
那双似乎承袭了温融灵动的眼眸，此刻盛满复杂情愫——向往、孤寂，还有一丝怕伤父心的忐忑。
“父亲。”她声音轻柔却清晰。
“您劳心劳力，将栖鹤山变作如今山清水秀、物阜民丰之家园，其中艰辛婉儿都看在眼里。婉儿幸甚，亦觉美满。可是……”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直视温融双眸。
“我也想如十八峰那些姑娘们，去镇上学堂听先生讲学，交一二能说体己话的闺中密友，与同龄人踏青、赏花、闲话…听他们讲山外的故事，市井的烟火。他们的天地，与我困守山中的世界，截然不同。”
声音带上不易察觉的哽咽。
“父亲，我也想有一知心人，与他相知相守一生...我...不想…一个人。”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温融心上。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又仿佛跌落进了冰窟。
婉儿她——真的想离开栖鹤山......
温融苦笑一声，他总以为给了婉儿衣食无忧和现代思想就是最好的，却忘了，人，终究是群居的社会性动物。
十几年来，婉儿乖巧懂事，温柔体贴，尽管被他灌输了许多自由平等的思想，却从未忤逆过自己这个“父亲”，真的是个好女儿。
而她想要的不是田产丰饶，而是人间烟火，是有人相伴的温暖——
这些，他这个半吊子鬼差，给不了。
而若婉儿嫁去别处，那么他手中的往生簿上她的名字会消失，栖鹤山将彻底沦为一座死山。
他这个栖鹤山渡魂使———也将提前结束任职，前往鬼域酆都十八层六狱受刑，投胎。
温融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来，指尖微微发颤。
原以为还有十八年可活，原来这 “死缓” 的期限，竟攥在婉儿的选择里。
他算计了十年，把荒山野岭改造成世外桃源，却算不透自己的结局。
温融看向窗外，站在田埂边的萧溟，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正低头看着那些长势喜人的庄稼，像个找不到归处的孤魂。
温融喉咙有些发干，哽咽着无法出声。
家人...吗？
这栖鹤山刚热闹了起来，便要结束了。
婉儿要去追寻她的人间，而他，要去赴他的地狱。
那萧溟怎么办？
交给容衡？以容衡那个脾气和黑心程度，怕是会直接送到锁魂司。
给他分一份自己的遗产，让他自己逃命去？
可天下之大，鬼差冥官遍布中洲，逃到哪里都会被捉拿，也逃不过受刑的命运。
温融灵识凝滞于拉长的时空中，萧溟忽转过身来，竟与他灵识对上眼神，似是瞧见了他。
他望着萧溟懵懂中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心中酸涩。
“爹知道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林婉儿愣住：“父亲……”
“你想离开栖鹤山，爹便为你寻个边境十八峰最富庶繁华的去处；你想去学堂，爹就托人找你去的镇上最好的先生；你想交朋友，爹这段时日就带你去逛遍十八峰；你要是真瞧上了哪个小子……”
温融顿了顿，硬生生把 “我打断他的腿” 咽回去，换成一句，“爹帮你把把关。”
林婉儿眼中瞬间蓄满泪水：“爹！”
“哭啥。” 温融抬手想揉她的头发，动作却停在半空，终究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爹以前太自私了，总想着把你拴在身边。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日子。”
他望着窗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田地，轻声道。
“栖鹤山的田产，你带不走，爹会换成银钱给你当嫁妆。只是……”
他声音低了些，“以后得空了，派个人回来看看。那枇杷林里前几棵枇杷树是你亲手栽的，别忘了引水；东边的菜畦容易长草，得常除……”
温融眼中闪烁着下定决心的光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十八层地狱而已，反正......早去晚去都得走这一遭。
只不过，或许自己是见不到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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