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比往年都早些的,京畿也下起了今岁的第一场小雪,与边地的冰寒尖锐不同,皇城的小雪绵软轻盈,散漫的下落,在文人笔下是极佳的美景。
用了早膳后,被连夜请来的游方郎中被侍女引到了后院的听雪轩,下雪的日子被主人家请到这样名称的屋子里相见,很难不说濮阳公主的雅趣,真是相得益彰。
这是间坐落在梅林旁的景观建筑,公主府的梅花是从郊外寒山寺移栽过来的红梅,这些年府中没有主人,花木倒是长势极好,枝丫繁盛,许多色泽浓艳的花苞颗颗饱满地挂在枝头,现在绽放的还是少数,但已经是一副美丽的风景。花枝上还未积上雪,但被洗礼得湿润润的,像刚出浴的明艳美人,很难不让人怜惜。
听雪轩面向梅园的落地门尽数敞着,游方郎中走进去的时候公主正跪坐在窗前,不远处红梅掩映着墨发素服的少女,亲自扇着风炉煮水,面前置好了茶案。乡野来的人可不会行什么礼,年过四旬的老人家泰然自若地径直去对案坐下,瞄了一眼面前的茶器。
啧,还是白瓷映红梅底的。
荣晞今日难得不用进宫议事,晨起听侍奉的宫女提及后院的梅花,今年天气寒冷,还未进入冬月,早梅就已经悄然绽放了。一时兴致起来,也随魏晋名士附庸风雅一回,找了件尚衣局最新送来,宽袖广袍最显风流气韵的白色素服,一头青丝如瀑披散,只在头顶松松挽了个发髻,妆容浅淡,自有似雪肌肤莹润可见人。
就这样来了最好赏景的听雪轩,设了茶案亲自摆弄,为了大敞门窗方便赏景,又不愿意压上厚重的披风影响风仪,听雪轩四周都烧起了炭盆。将今日要会面的游方郎中也请到此处,一边赏景喝茶,一边叙话言交忘年知己,岂非快事。
时辰计划得甚好,茶水正好开了,荣晞端起砂铫,亲自温杯洗茶,斟上一盏,推到乡野老郎中面前。
“先生请用,不知如何称呼尊姓?”
“老夫姓吕,单名一个金字,公主随意称呼便是。”
“有幸听闻吕先生博学,有云游四方治病救人,濮阳感佩不易,恐不幸错过,贸然派人去请先生,失礼之处,先生勿怪。”
“哦,不怪不怪,老夫一介粗浅游方郎中,平时打交道的都是些大字不识地乡野之民,那有什么礼不礼。只是老夫博学?呵呵,这老夫自己都不知道,公主殿下搞错了吧。”吕金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砸吧了下,“这茶水倒是不错,解渴。”
荣晞温和地又添了一杯,“吕先生前几日在城外为一对身无分文的兄妹看诊,妹妹患有胃疾,先生告知他们蔗糖可治脾胃之症?”
见吕金迷茫半天想不起来,提醒道:“他们身边还跟着一只大虫。”
吕金恍然大悟,“哦!这么说老夫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对兄妹,两个人瘦得不轻,还有那老虎,都瘦脱相了,要不然老夫还不敢上前搭脉呢。”
“濮阳问过太医,说《千金药方》中却又记载蔗糖有健脾和胃之效,但效用有限,不及许多药材对此症的效果显著。蔗糖又非廉价之物,先生为何要向那对兄妹推荐此物呢?”
吕金呲笑了一声,“宫中太医却是见识颇多学识甚广,老夫只是个常年给贫苦老百姓看病的穷大夫,太医口中效用甚佳的药材老夫没开过,老夫的病人也用不起。”
吕金又有些颓丧地叹了一口气,“那小姑娘的病其实不复杂,不过饥一顿饱一顿的,估计这些日子都吃得少,肚子饿吃得还不干净,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自然扛不住。胃疾是要好好样的,药方老夫开了要一日三次不间断的喝,但他们连给老夫的诊金都拿不出来,药不便宜的!”
“他们没有银钱,但蔗糖体积小又不应人注意,糖不宜久放,店家每月都会进货,需要的人家也时常要买新的,若是能守到运糖的板车,悄悄地在麻袋上划一个口子扣两块下来,不是太大的难事,而且无论店家还是卖家,少那么一点儿都不会察觉到的。”
吕金说着说着,渐渐得意了起来。“老夫跟你说啊!老夫是穷人,但是穷人有穷人的法子。蔗糖作为药物效用确实不强,但是它还能补身体呀!但小姑娘饿久了身体虚得厉害,喝点糖水养养气血,说不定便有气力活下来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慢慢治病了嘛!还能甜甜嘴,心情也好了,人不就更精神了吗?你就当它是笨鸟,非得再慢它也在飞呀,说不准就熬到小姑娘病好了呢!嘿嘿。”
荣晞忍不住多嘴一句,“路上扣糖的法子,先生描绘得驾轻就熟,只是,您与那对兄妹说了吗?”
“额?”吕金顿了一下,不解道,“这办法应该很容易想到吧?又不需要费心谋划什么,还需要老夫一步步地教不成?”
荣晞:“......”
荣晞无语道:“事实上,那位少年昨日混进了城,在蔗糖铺子里抢了东西就跑,被人家店铺伙计一路追赶,径直撞到了本宫回府的马车前。”
吕金怔住了,不敢相信又有些恍然:“原来如此,所以公主殿下才知道了老夫,还将老夫抓来。”欲哭无泪地跪了下来,行了今日见到凤驾以来的第一个礼,“公主殿下明鉴,老夫绝无指使流民冲撞殿下的意思啊!”
荣晞之前有些感动,现在又有些好笑了,“行了,快起来吧!知道先生没有恶意,不过是想帮一帮贫困艰辛的百姓罢了。”
荣晞对吕金所谓“穷人的办法”真是感触颇深,这就是人命如草芥的时代,百姓的生命危如累卵,任何一点小的意外就可能让你如尘烟般消逝;但这个时代的人又那么顽强,向不断往下扎根的野草,拼命抓住任何一点能活下去的机会,生命延续长一些,再长一些。这,便是原始的,不屈的人类啊!
“那对兄妹是因边地战乱,颠沛至京的流民,过段时日,定然会有更多的流民涌入京畿。约莫半月之后,本宫会在京畿各道口设立草棚安置流民,定期施粥避免更多的人饿死。先生是仁善之君,愿聘先生为流民义诊,这半月,烦请先生在城中多走动,寻些普遍会用到又价格实惠的药材,公主府出资,供先生开方用药,活人姓名只用,在此期间,府中医书尽先生翻阅,先生以为如何?”
吕金心情复杂,他本不欲与权贵往来,这次行医也是绕着京城走,只是治病救人,确实是他学医的执念。这么些年他行游天下,问诊的病人数目不少,但都是贫困艰难地百姓,他也身无余财,只能尽可能开些他们能获取的药材,但与阎王挣命本就艰难,坚持不下去的人﹑不够幸运的人还是见得太多了,让他夜里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如今世道不安稳,庭道关失守,又产生了大量的流民往中原迁徙,他本欲一路北上,沿途行医,尽他所能帮助患病的颠沛百姓,若能行到战地,做一没名没分地军医也可。
只是京中这位公主殿下的仁慈慷慨实在出乎他的预料,若能在她的资助下开义诊救治流民,即能实现他济世救民的理想,将流民集中起来也能诊治更多的人,有公主府出资购买药材,就不用担心开了方他们也无钱买药,肯定能活更多的人。
只是......
“公主殿下仁善,只是不知......”他有自己的追求,不愿踏入富贵权势的名利场,一生只愿为贫苦百姓治病,不愿为高官权贵的附庸。
荣晞轻轻抬手,制止吕金继续说下去。
“濮阳让人请先生过府,本欲聘先生为府医。”说着自嘲一笑,“濮阳贵为公主,昔日自有御医关切身体,时时问安,然宫中将迎来新帝,濮阳也出宫开了府,再时常劳烦太医院难免多有不便。”
“然今日与先生交谈一番,濮阳已知晓先生志向了。先生志存高远,心系黎民,不是京城这弹丸之地可以困住的,濮阳心中感佩,同样心向往之,不愿让公主府高床软枕,磨平了先生的青云志。惟愿同先生结成志趣相投的梅雪之友。先生切勿多思,濮阳是朝廷的公主,京畿道救助流民是濮阳早有的打算,如今有先生,不过是帮濮阳又添了一项义举。卖药的财货,公主府还不差这些,若能让治下百姓在离乱中多活些时日,多活些人,撑到朝廷将战乱平定,是濮阳最欣喜见到的事。”
“不止京畿道,本宫还欲安排人出京北上,一路设点安置流民,待京畿道的流民都安稳下来,先生若有意,可随队伍一同北上,世道不安稳,人多好歹安全些。”
头发已经斑白的老大夫感动得热泪盈眶,京城里浸泡在阴谋权势中长大的公主,竟然能如此懂他,可怜他已经行医二十年,蹉跎了多少期待和性命,在他年近半百的时候,终于遇到了自己的伯乐和贵人。
吕金的背骤然有些躬了,原先还能在公主对案跪坐,谈笑风生还洋洋自得的健硕老头,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倒真有点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老头样子了。
荣晞惊诧不解,遂了这郎中的意还给了好处,怎么还像受到打击了一样呢?连忙搀扶住了想要想她拜谢的老郎中,连忙吩咐下人将先生扶下去好生照料着。
当夜客院便传来了先生高热的消息,连忙吩咐人去外头请了大夫,好在这老郎中能走南闯北,身体底子是极好的,才关在院子里养了没两天便大好了,兴冲冲地就要去街上逛逛。
来向荣晞讨公主府令牌的时候,瞧着容光焕发,精神比初见时还好上几分,荣晞才彻底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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