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眯眼市井小民，普普通通生活了几十年，没成想，临到老了，还能干出这等勇猛之事。
若不是此事不能为外人表，他恐怕要把从公孙家手下藏人宣扬得人尽皆知。
刘眯眼猛吸了一口旱烟，吞云吐雾间笑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今晨我不是去买豆腐，回来就瞧见立春在买包子，我领着他回来，结果没过一会，他就慌慌忙忙跑过来，问我有没有看到你……”
“我当时正纳闷呢，你不是说你受了风寒，还能到哪去，我正想关门，立春刚想走，结果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就往你铺子冲进去了，幸亏我反应快，把立春把屋内一扯，才没让那人看到。”
“那人在你家没找到人，就来我这问，当时啊，得亏我刘眯眼聪明，”刘眯眼咂咂嘴，似是在回忆当时的感觉，他昂着头，骄傲地说出后半截，“我赶紧把立春往棺材里塞，任他再怎么想，都不可能想到有活人藏在棺材里。”
“后来又有人来问，我都打发走了，你是不知，当时我腿都是软的，两个人浑身都是煞气，我差点就交代了，幸亏我意志坚定，才把立春藏得好好的。”
刘眯眼从口中抽出烟杆，轻打了石路青一下，“你小子事情处理好了吗？要不逃吧，要是那些人再找过来，我可不敢保证还护得了立春一次。”
刘眯眼深谙做人道理，没追根究底，只问他把麻烦解决了没有。
“处理好了，刘叔。”石路青打心底里涌出巨大的感激，单论他护下石立春，就值得石路青记上一辈子。
他弯下腰，朝刘眯眼重重地鞠了一个躬，刘眯眼见状赶紧要拦，“哪用得着这样？”
“用的，”石路青笑了笑，“多谢刘叔。”
刘眯眼向来嘴毒心热，平时也没人这么大张旗鼓向他道谢，此时石路青这般郑重其事，他倒生了点不好意思，他吸了一口烟，手脚不知道放哪了，磕磕巴巴地道：“我……我去把立春带过来。”
说完就夺门而出。
虽石路青说是处理好了，刘眯眼还是不敢大意，把石立春从棺材里抱出来，又去灶台那糊了一手黑灰，把黑灰往石立春脸上抹了大半，直把一个白皙的小娃变得亲爹都不认识，才敢带出去。
石路青见到石立春时都愣了一愣，石立春黑着一张脸，嘴唇抿得死紧，表情严肃极了，直到瞧见石路青，表情才微不可察地松了松，像个小炮仗似的，迎头往他怀里冲。
石路青抚了抚他头发，低声安慰道：“没事了，都解决了。”
石立春抱着他身体的双手还在轻颤，闻言“嗯”了一声，慢慢从他怀里退出来。
他不是那等爱撒娇的人，若不是石路青突然失踪，石立春定是不会这般情绪外露。
“石小子，”刘眯眼咳了一声，“立春我交给你了，我就先回了，天晚了，我婆娘还等着我呢。”
石路青侧头，刚欲让石立春道谢，就见石立春低下头去，双手合拢行礼，“多谢刘叔今日救命之恩，日后定当涌泉相报。”
刘眯眼本以为是小孩玩笑话，却见石立春眼神认真又固执，像是必定要报这个恩，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摆摆手，干巴巴地道：“……我回了。”
等刘眯眼走了，石路青和石立春草草把屋内收拾了一通，简单地下了个面，配上煎蛋，二人一天都担惊受怕的，都未进水谷，待填饱了肚子，石路青才将今日他被掳走之后的全过程讲了。
石立春听完默了许久，方轻声感叹，“做官真好。”
正是夜深人静时分，尽管石路青声音低低的，也尽数入了石路青的耳朵，他也不由沉默。
若做官无好处，怎会有人白发苍苍，孙子都有了，都不放弃科举，再譬如范进中举，一时狂喜失志，再言人生四大喜里，又明明白白写得一句“金榜题名时”。
自古以来，科举做官便成了贫家子弟往上爬的道路，虽苦必熬，虽难必争，为何？不就原于成功之后，做官有无穷好处。
石路青拍了拍石立春肩膀，“做官也行，做商户也行，端看你喜欢什么，不要为了眼前利益而失了本心。”
石立春点了点头，忽地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石路青，一字一句道：“我想做官。”
石路青说的话石立春听了，但并不打算听话，他爹娘尚在时，他见过他爹在守城衙役面前卑躬屈膝，长大了，又见石路青被公孙家逼得惊惶，且被朱岭抓来捉去。
若做官能让家人不再受苦，那他就做官去。
石路青知晓石立春心态成熟，此刻这话不是一时意气，怕是下定了决心，于是也没拦，只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只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家里还有我呢。”
石立春眼眶忽地袭上一股热意，他眨了眨眼，把泪水逼了回去，把两人的碗叠在一起，端着就往厨房冲去。
“我去洗碗。”顺便把眼泪擦了。
石路青识相地没追上去，留给小孩一个独自整理情绪的空间。
压在头上这座名为“公孙家”的大山陡然一撤，石路青睡了进京以来最好的一觉，第二日也无需做豆腐，又是凛冬时节，外面飘了一夜大雪，他难得赖床，偷得浮生半日闲。
只是他缩在被窝里，正打算睡个回笼觉，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他先没应，外面那人锲而不舍的，又敲了一次。
石路青只好披上外套，顶着雪去开门，“谁啊？”
“是我。”
楚念槐系着一件毛茸茸的灰色披风，帽子戴在头上，衬着脸小了几倍，她又生得白，五官精致又英气，乍然一看，确实男女莫辨。
只是石路青现在知晓楚念槐是个姑娘，行事上就不自觉地退避了些，总得顾念着姑娘家的名节。
“还没跟楚小姐道谢，近些时间以来，辛苦楚小姐与我一道折腾。”石路青脚下退了一步，道谢。
楚念槐见他避着自己，脸上的笑立刻就消失了大半，她语调也冷下来，嗤笑一声，“怎么？知道我是女人就这么疏离了，你是不是也觉得女人就该在家里相夫教子，不配出来做生意。”
“这倒没。”
石路青赶紧反驳，他只是想着胜朝讲究男女大防，他俩都未成亲，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若流言传出去，怎么也是楚念槐吃亏。
“楚掌柜，我是无所谓，但是世人对女子苛刻，如有一天你女子身份暴露，那么我就会成为别人攻讦你的说辞。”石路青大大方方地把自己想法说了。
听了这话，楚念槐脸色好看了些，不过她依旧迈步往屋内走，“放心，我做生意这么多年，除了亲近的人，就没一个知道的，长公主是她自己深查的，我这才暴露的，长公主又不会到处乱说，你怕什么？”
我不怕啊……石路青苦笑，我这不是怕你被说道吗。
只是楚念槐都这般说了，石路青一个男人总不好再矫情，他沏了一壶热茶出来，给楚念槐和自己都斟上一杯，“楚掌柜，今日来是有何事？”
楚念槐把茶杯捧在手心暖手，“石公子可还记得咱俩的约定？”
她一提醒，石路青立刻就记起二人说好的，楚念槐助他将豆腐递至圣前，作为交换，石路青需将豆腐的染色法子给她。
石路青取了纸笔把豆腐染色的方法详尽写了。
楚念槐大喜，接过来仔细瞧了又瞧，活像是在看什么宝贝，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五遍才小心翼翼对折好，搁进怀里。
尽管她正高兴，石路青还是不得不泼冷水，“豆腐方子我昨日送给了皇上，楚掌柜莫把方子传出去。”
“我省得的。”楚念槐道，她得了染色法子，心中迫不及待回去尝试，“那石公子，我就先走了。”
石路青把楚念槐送走，因刚刚提到了皇上，他才想起昨日皇帝赐给他的木盒还没打开呢，昨儿忙着收拾屋子，又饿又累又困，弄到最后完全忘记了这事。
他左右环顾一圈，见四下门窗都关紧了，才唤了石立春过来，二人围着木箱把它开了。
映入眼帘的便是金光闪闪的十锭金子。
石立春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石路青诧异了一把，旋即想，这莫非是元观帝给的买豆腐方子的钱？
财不外露，虽当下没外人，石路青还是赶紧把金子收拣了，露出箱子底下一张雪白的宣纸来。
宣纸柔软似丝绸，嫩滑如婴儿肌肤，一瞧就是顶顶好的宣纸，可惜全做给了瞎子看，石路青全然不在意这个，他快速把纸摊开，露出上面的四个大字来。
石立春进学有段日子了，他盯着纸上，呐呐道：“匠心独运。”
下方还落了元观帝的私印。
好一个元观帝。
石路青心下大叹，他不知元观帝是出名何种心思才写个这几个字，但此举一出，明晃晃表示石家是在元观帝那过了明路的，公孙家绝对不敢再来招惹石家。
好一个明君。
“我去订副牌匾，此字得好好挂在大堂里。”石路青转身就想出门，思及昨天石立春差点被抓走，心里怎么都不放心，索性牵了石立春一起。
二人定了合适的牌匾尺寸，走到一半，石路青干脆去了牙行，把租赁的铺子给买了下来，原先想的是此间事了就回昌河县去，可元观帝御赐的字都下来了，再回去实属浪费。
还不如借着皇帝名头，彻底在京城把彩色豆腐名头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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