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添跟着傅灵岳进了街角最近的一家咖啡馆。
纪添默不作声地看着傅灵岳脱下湿透的风衣,温和地向店员点了两杯热咖啡,还问店员要了干毛巾。
干毛巾被递到了纪添眼前。
刚刚还言语抗拒的纪添此时好像突然蔫了,带着点近乡情怯一般的拘谨接过傅灵岳递过来的毛巾,用只有两个人的音量小声地叫了一句:“掌门……师兄?”
傅灵岳十指交叠放在桌面上,即使浑身也是透湿,那种沉稳自若的气场却没有消减半分。
他好像没有在意纪添有些躲闪的目光,而是轻轻地,“嗯。”
纪添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承认了!傅灵岳竟然也有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纪添此时才总算想起来自己在那个世界里最后的时间里干了些什么,心说那可真是坏了。
热咖啡被端上来之后,一道无形的结界从两人所处的空间升起。只是纪添并没有察觉到。他此时正心虚地埋头观察咖啡上的提花,似乎想要找出这咖啡可真咖啡的证据。
“你已经在渡镜里看到了吧……颜鸣就是那个上古血魔。”这是傅灵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纪添的手指一蜷,整个人都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没有料到傅灵岳会知道这件事,还是没有料到傅灵岳就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
“你知道你想给他挡的是什么吗?”傅灵岳见他一言不发,就知道他自己心里恐怕一门儿清,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不是天劫,那是上古时期的天道为魔域作恶多端血魔留下的杀劫。它三千六百多年前就被这道杀劫劈地只剩四散的魂魄了,直到三千六百年后才勉强凑齐转世。你却是个还没飞升的凡人,你觉得你能扛得住?”
纪添油盐不进,对被问到的问题避而不答,驴头不对马嘴地说:“掌门师兄,我不认识什么血魔,但颜鸣是我徒弟,师父爱护徒弟并不违逆哪条天道纲常,何况几千年前的旧账凭什么往他身上算?”
傅灵岳好像短暂地被噎了一下一样。
半晌,他突然说了一句很意味深长的话,“果然无论过了多少年,你的选择都会是他。”
纪添自然而然地以为傅灵岳是在说当年自己硬要把流着半身魔血的颜鸣留在身边,还拿自己的心头血压制了十几年的事。
即使他知道傅灵岳其实每一句话指责他乱来都是在实打实地担心他,但他还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
自从回到现代以后,他每天的情绪都没有什么起伏,生理和心理双重作用下的记忆缺失让他几乎都快习惯了这种安逸的日子。直到这一刻,一种不知道该冲着谁发的恼火蓦地炸开,他促狭地笑了一声,
“是啊,可是掌门师兄,我不选他,还有谁会选他呢?他自己有选择吗?既然三千六百年前的杀劫已经把他追剿到差点就入不了轮回,凭什么三千六百年以后还要让他差点死在在雪地里?凭什么他都转了世变成了一个凡人还要让他命格多灾?凭什么他还来不及及冠,就要再次接受所谓的‘神怒’?既然如此,当年为什么不直接彻底把他剿杀干净呢?是因为‘天悯众生’吗?”
室外的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天也越发阴沉发黑,甚至夹杂着隐隐的雷声。
傅灵岳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窗外,转过来时对纪添说:“师弟,重点不是他转生了,重点是他是血魔。”
“血魔……”纪添缓缓地松开紧绷的神经,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失态。“人类走到工业化文明阶段成了这个世界最庞大的物种,却也依然知道保护物种多样性。天道这点觉悟都没有……是因为要衰败了吗?”
轰隆。
隐隐约约的雷声越发清晰,咖啡馆窗边风铃被刮得乱响,咖啡店里的客人没有注意到这边两人的声音,只是被吸引得往窗外看去。
纪添对窗外的“自然现象”充耳不闻,“还有当初那个伪君子一样的‘灵王’,凭什么洗掉他半身魔血?我没有猜错的话,若是没有失去那另外一半魔血,恐怕当时的天界没有人能压制的住他吧?偏偏还要做出一副乐于帮助普度众生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在做着帮天界把所有异类同化的事情……”
傅灵岳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直接叫了他的名字,“纪添,你还记得自己修的是什么道吗?”
纪添话虽猝然止住了,手中搅拌咖啡与糖的动作却依旧焦躁。半晌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他冲傅灵岳发什么脾气呢?傅灵岳又不是天界的人。
虽然他隐隐感觉傅灵岳必然知道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但傅灵岳不说,他就不会问。
往日清风山上最兄友弟恭的师兄弟俩,在另一个世界重逢,隔着两杯咖啡的距离相顾无言。
纪添最后还是态度软了下来,诚恳地说:“掌门师兄,抱歉,我不是针对你……”
傅灵岳好像没有很在意的样子,摆了摆手,“你想回去吗?他不在这里,这个世界只有你我过来了。”
纪添愣了一下,“回去……我还能回得去吗?”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串佛珠吗?杀劫彻底降下来的时候,它抢先把你的神魂分离了出来,我只来得及把你拉到这里,肉身已经顾及不上了,如果那个世界的肉身覆灭的话,你是回不去的。但是……”傅灵岳一顿,“幸运的是你的肉身还在。”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仿佛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可是方才只是看到一个相似的身影就恍惚的纪添,此时却并没有像傅灵岳预想中的一口答应,而是犹犹豫豫地开口:“哦……其实,不回去……也没关系,走之前他的记忆我动过了,他现在印象里最清晰的,应该只有他师父莫名其妙把他刺进过沉渊谷这一幕,就算发现我死了他应该……应该也不会太难过。”
他那时也早早叫神鸟带了口信给傅灵岳,跟他说要他解开自己下的封禁,给他下短暂麻痹五感的毒药,然后借着他的名义拿着他的剑,亲自把颜鸣撅下沉渊谷。
其实自始至终,让魔血在把人反噬死之前彻底激活,都是唯一解,哪辈子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这一次让纪添知道了为什么而已。
但他不能让颜鸣知道曾经两人一起畅想的未来生活从始至终都不可能存在,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的记忆回到一切的开始。
怀着恨的日子肯定不好受,但总比亲眼看见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碎裂要好。
傅灵岳一听就明白了,纪添最早的预想中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还能活过来的情况。即便现在让他回去,好感度被清零仇恨值被拉满的颜鸣也只会把他当成仇人。
他好像被纪添的做法无语到了,但他温和习惯了,对这个师弟从来舍不得打舍不得骂,此时也说不出一句骂人的话,只能抓起苦涩的咖啡就往嘴里倒,终于打破了之刻意维持的优雅从容。
那就别回去了吧。
这个念头忽然在傅灵岳脑中疯狂滋生。
别回去了。
“现代”世界里的纪添学业有成,有爱护他的师长朋友,没有修不完的术法,没有驱邪除魔的责任,没有望不到头的大道要走,更没有跟那个魔头的爱恨纠葛。普通人类不到一百年的寿命很短很短,但每一天都不一样,即使有尽头,却也没有那么可怕。
他也可以一起留在这里。
在这里无痛无痒地消磨完……他的神格。
“师兄。”傅灵岳的念头被这一声打断了。
“嗯……他现在怎么样?”纪添本来想问他现在有没有顺利爬上魔尊的位置,但是想起来这一世的傅灵岳并不知道这件事,如果被他猜中了反而暴露了自己早已经重生过的事实。
傅灵岳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看他,有点像那时候听纪添说“我要去灵王村找濯灵鼎”时一样。
“……你自己回去看吧。”他忽然捏起了自己的山根。像是在心里做过什么极度纠结反复的选择,最后只能吐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这次轮到纪添无言了,半晌才语无伦次:“啊……回、回去吗?”
他以为傅灵岳会下意识阻止他回去呢。
“回去吧。”傅灵岳抬起眸,一字一字道,“你们的劫还没有完……否则等到他身死命陨不入六道轮回,再求,神佛不应。”
纪添忽然扶着桌子“噌”得站了起来,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傅灵岳。
这句话……
这句话……他在前世的梦里听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同样的话怎么会从傅灵岳口中说出来?
而且身死道陨的劫……说的难道不是灵王村里已经引到自己身上的那个“神怒”吗?!
“你……”
掌门师兄,你到底是谁?
他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哐当”一声脆响,瓷碟里的咖啡杯被人撞倒,褐色的液体溅湿了青年身上的浅色卫衣。雪白的腕骨上,一串佛珠忽然缓缓地凭空出现。纪添却没有感受到手腕上多出来什么重量和触感,只觉得眼皮似乎越来越沉。
然而咖啡店周边的人却对这里的声响异动无知无觉,三三两两偶尔低语轻笑。
在人即将倒在地上的前一刻,傅灵岳伸手扶了一把。即使此时纪添已经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了,他却依然跟避嫌一般将放在他腰间的手握成拳,别开了自己的视线。
而他随着动作露出衣袖的一截右手手腕上,此时竟然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佛珠,与纪添手上那串不同的是,它在一点一点地淡下去。
是我欠你……你们的。
傅灵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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