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绿意点缀素了一冬的枝桠,天色才微微亮,城门守卫以哈气暖手,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自晨雾中显形,步伐齐整,训练有素,侍卫们立时警觉,近来流寇作乱频繁,圣上下令加强守卫。
只见为首的两个男子高大俊美,年轻的那个尤为英武,一袭玄色翻领胡风骑装,金线滚边熠熠流光,贵气非凡。面色白皙,本透着几分清透玉色,偏生一双凤目凝结寒潭碎冰,长眉斜飞入鬓,生生将昳丽压作苍松风雪的凛冽。
待到近了,年轻男子出示令牌,守卫放下武器,乌泱泱跪倒一片。
“属下死罪,不知是皇孙回城!”
萧怿是当今九王爷的第三子,自幼习武,天资卓绝,十三岁一杆银枪杀退十名禁军侍卫,性情极具侠气,与三教九流广泛交友,贵贱无二,因此人心归依,杖履相从。傅裴懿曾言:若在乱世,此子必为枭雄,据守一方,如今盛世太平,只能委屈他做个守卫疆土的大将了。
两年前柔然进犯漠北,得知消息,萧怿一人一马奔赴漠北,加入舅舅邓瑢将军麾下,身先士卒,一马当先,斩杀敌方大将闾律浑,一路将柔然残兵追赶至阿尔泰,全面大胜的消息传回中原,举国为之振奋。
皇帝当即下令召回萧怿和邓瑢将军,论功行赏。
整个燕国沉浸在打了胜仗的喜气之中,百姓都在说邓家军何时班师回城,一定要夹道相迎,表达他们对英雄的尊敬和爱戴。
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样一个清晨低调回城。
进了城,车马的速度慢下来,在山边酒肆休整,邓将被军士劝着喝了一盏热酒,面颊薄红地对萧怿说:“我刚听说附近的令安寺今日来了贵人,是你的阿娘,此时天色还早,不如进入寺中祭拜,顺道接你娘回家。”
萧怿不喝酒,令大部队在山脚休息,想了想,从马车打包好的行囊里取出一件油光水滑的狐狸皮毛,叫青书背上山,邓将军见了道:“三郎如今贴心多了,你阿娘见了定然开心。”
萧怿背手淡然一笑。
邓瑢看着他妥帖打点一切,颇感欣慰。
从前的萧怿把傲气写在脸上,虽说叫旁人不要把他当作皇孙,但穿的是重逾千金的金丝软甲,吃的是专门备上的食物,怎么会一样,初到军营,将士们没人服他,都道他徒有虚名,来战场走一圈,积攒名声罢了。
萧怿并不解释,撤了一切特殊待遇,在战场上一味杀敌,割下最多的敌军将领人头,传阅军中,再无人敢非议他的实力。
他受了很多伤,周身的气质越发沉稳凛冽,邓瑢看见他,会想到初长成的小狮子,打过滚,受过伤,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才是真正沉到地上,落到实处。
“当初姐姐一封接一封的书信,叫我把你送回去,二郎在幼时夭折,她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子之痛了,”走在清晨泥泞的山林小道上,邓瑢笑道,“我只得小心回信,怿儿有自己的主意,不是我可以劝动的,只能多多看顾着你,与柔然打得不算艰难,真到了要紧处,我这舅舅,定会舍下性命保你。”
“如今好了,给姐姐带回来这么个战功赫赫,又周到贴心的好儿子,她该谢谢我了。”
邓瑢不仅夸萧怿,还在自夸他这个舅舅做事妥帖,萧怿起初不答,快到寺庙时淡笑揶揄:“是该多谢舅舅,那便请姨娘为你聘娶一位洛城贵女,可好?”
“大可不必,我独自一人逍遥自在得很,到了姐姐面前,你可千万别乱说话,凭白牵出我的婚事这一遭。”
“当然,我知道舅舅是个闲云野鹤,只是与你说笑。”
邓将军望着萧怿先一步进入寺庙的身影,摇头苦笑,这大外甥越来越藏锋于内,腹黑精明,连他这舅舅对上,都只有吃瘪的份!
早有沙弥候在寺门处,请贵人稍作等候,已经遣人去禅房告知王妃和邓夫人。
萧怿步入古寺,摊开掌心,接住一朵开得正盛,却被风悠悠吹落的迎春花。
从本朝不兴佛道,先祖皇帝曾经大肆诛杀僧人,摧毁佛寺和经书,这今安寺藏在山林之中逃过一劫,在如今成了城中一处香火鼎盛之所,但僧人们还是不敢大兴土木修葺,石柱斑驳,墙面剥落,反而增添了一分古趣。
大殿内有僧人在旁敲木鱼念经,零星几个香客正在佛前祈愿,满眼古朴,游人也都穿寻常的粗布麻衣,灰扑扑的颜色里,一模鲜亮格外引人瞩目。
是个跪着的年轻女子,穿着橙黄织针提花交领大袖,淡蓝轻罗下裙,腰身被一条红色腰带掐得很紧,看不出身份。
不是普通百姓,百姓穿不起这样的衣裙,应该也不是大家族的小姐,因为她的发髻上一支银钗,跪拜的姿势……堪称不雅,臀部高高撅起,萧怿移开视线。
是某家的侍女吗?若是大族的侍女,穿的好并不稀奇,但是她这副不敢恭维的仪态,实在也不像个侍女。
萧怿走近她身边空出来的蒲团,跪下。
……
直系领导快要回来了,从邓夫人处知道这个消息时,陆小檀有点崩溃。
她穿到这个架空的古代世界已经两年了,当时一睁眼就是浑身剧烈疼痛,装傻充愣,陆续听一个照顾她,也就是给她药和稀饭的婆子说,她是夫人买来的通房,教了几个月,想叫她留下儿子不要去漠北,结果她从人一进门就哭,一直哭,把人哭得当天晚上骑一匹马就走了。
邓夫人生了大气,叫人打了二十板子,这二十板子,把原身给打死了,她这个刚刚升职就遭遇车祸的倒霉蛋穿来了。
陆小檀就知道她穿越的不是什么合家欢剧场,是一个跟中国古代社会很像的封建王朝,奴才不算人。
原身的身世,城中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卖女儿给爹治病,好吧,相当于没有。
离开王府就是死路一条。
看清这一点,她等伤好了第一时间就去抱邓夫人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当日实在是惧怕,已经知道错了,求夫人看我可怜留我在府里当个粗使丫头,若是郎君回来一定努力侍奉,自己的身世实在是很凄惨离了王府就活不下去了巴拉巴拉……邓夫人也不想她死,就说,哦,那你去找个丫头的差事吧。
一开始差点把她累死了,她一个身娇肉贵的现代人,屁股伤刚好就开始干三等洒扫丫鬟的粗活,每天天不亮就得去向两位夫人请安,太阳下山前也要请安,汇报工作,她的工作是把夫人的小院和少爷的小院擦洗一遍,用干布抹一遍,用掸子再扫一遍,一个残暴的嬷嬷24小时盯着,有一点儿灰都要罚,打手心或者罚跪,还没工钱,黑奴都没这么惨的。
遇上节假日还要被借调去厨房,她自称“大厂员工”,来到这儿才真正干上了流水线,晚上回到八人间的小床上一躺,胳膊腿儿都要废了。
这样干了半年后,她升职了,在府中宴请客人的时候帮一位夫人找到了遗失的团扇,邓夫人欣赏她的细心,又听说她洒扫干得不错,升成二等丫鬟了,只用管理房中的一些杂物,修建一下花花草草,宿舍也换成了二人间。
又过了半年,她逐渐向邓夫人展示了自己是个很有用的人,做饭煲汤,化妆搭配,给她念书下棋解闷儿,还能帮她给各位往来的夫人润笔书信,多有用啊,她就成了贴身大丫鬟,每个月还有一吊钱工资。
感谢CCTV,感谢PPT,感谢PTSD,感谢大厂培养了她的抗压能力和擦马屁技能,让她在这么残酷的环境里坚韧地活了下来。
大丫鬟任期一年,毫不夸张地说,陆小檀成功做到让邓夫人把她当女儿看待了,随手给了她好多赏赐,都让她攒下来了,盼望那位三公子这几十年先不要回来,过几年求邓夫人给自己赎身,用这些钱去外面做点小生意什么的,又有钱,又有王府的人脉给她撑腰,那岂不是爽死?
就在她对未来充满美好设想的时候,邓夫人告诉她,她名义上的老公,三公子萧怿就要回来了!
“你这次可不能再掉链子了,知道吗?叫怿儿知道你的好。”
见她没有想象中高兴,邓夫人还说:“放心好了,谁欺负你,我第一个不答应,等怿儿娶了正妻,我一定帮你争个媵妾的位份。”
她不想当小老婆啊!
关键是好不容易熟悉了业务突然要求转岗,这事儿让她很烦躁啊!
那位三公子,她的新老板,听说还特别凶!
陆小檀得知这个消息特别焦虑,这天趁着邓夫人来探望王妃,赶紧跑到佛前拜拜,诉诸一下玄学。
……
萧怿听见身旁的女子念念有词,“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小女子只求平安顺遂,荣华富贵,长命百岁,阿弥陀佛,菩萨佛祖保佑心想事成。”
女子虔诚叩拜,磕了三个响头,挺响的。
他以为她会求姻缘。
幼时跟随娘亲来寺庙,见过许多女子祷告,一为夫君,二为子嗣,三为家人,很少有人为自己。
她跪着向前两步,双手合十拜拜,把钱投进功德箱里,响了五次,她投了五文钱。
“施主,乐捐百两银子,赠送一个功德牌呢,在佛前增加功德,更能顺心遂意。”
有僧人呈上托盘,女子直起身子,拿起托盘上的功德牌看看,摇了摇头,放回去。
萧怿知道有僧人专门来向有钱的香客请求大额乐捐,至于那个功德牌,实际上一文不值,是镀铜的废铁,有些求姻缘或者亲子心切的夫人,或是面青的小姐,被他们缠上抹不开脸,糊里糊涂就掏了钱。
那女子站起来和僧人对峙,萧怿期待会说什么,她垂着皓白的脖颈苦恼道:“这位小师父你有所不知,我阿耶生了重病快要死了,家里已经变卖所有财产,不得已求上神佛,如果神佛真的有灵,就请救救我们吧……”
僧人迅速把功德牌收进袖里,托盘夹在腋下,单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施主虔诚礼佛,定能一切顺心,烦恼消解,贫僧还要做功课先走了。”
“唉,小师父别走啊……别走这么快呀,小心摔了!”
女子“哼”了声,绞着袖子往转身往殿门走。
只是今天的一桩见闻罢了,应该是小户人家受宠的女孩儿,这样想着萧怿也收了心思,面对庄严的佛像磕了个头。
“咚——”身边的蒲团发出一声闷响,那女子折返回来,双手合十的小声碎碎念,“忘了说,但求我的夫君是个阳痿,或者有心上人,有龙阳之癖,不近女色,还是修炼了什么必须维持童子身的武功,都可以,求菩萨保佑,佛祖保佑,要是心想事成,我就把钱都捐给贫苦百姓。”
“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心!”
她用的是气声,萧怿是习武之人,还是听见了,看过去,她正闭着眼睛满脸虔诚的祈祷。
脸颊柔美,带点儿婴儿肥,圆圆的嘴唇紧抿着,看着很稚气,鼻子却很高挺,闭上眼也能看出眉眼的轮廓十分好看。
很漂亮。
有些似曾相识。
他不该这么打量一个陌生女子。
女子整理衣裙起身,萧怿只是垂下眼,脸还微侧向她的方向,她大概觉得奇怪,也看了他一眼。
她的双眸又圆又亮,问他:“你是哪家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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