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厨房里充斥着草药的苦味。
春和蹲在炉子前,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水,无言地用手里的扇子大力扇了扇炉子里的火,使那火烧得更旺了些。
丫鬟们的窃窃私语从窗户外传了进来。
“二小姐也不知病了多少时日,一直不见好。”
“好什么呀,依我看,好不了啦。整日里就在床上躺着,我从来没见她出过门。”
厨房的门被猛地拉开,春和手里端着一碗汤药出现在门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汤药依着惯性往前泼出去大半,汤水清晰的落地声打断了丫鬟们的谈话,其中一个瞪圆双眼,想要叫她的名字,却一时记不起她是谁:“你……喂!怎么做事的?”
春和面无表情,转身将碗里的药汤续满,丫鬟以为她还要再泼,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但春和只是站在木门前,一双眼毫无波澜地望向她,半晌吐出一句话:“二小姐的房间往哪走?”
丫鬟愣住,给她指了个方向:“走到尽头就是。”话音才落地,春和已经走在前头,只留下一个背影了。
那丫鬟啐了一口,低声道:“什么人,也敢去二小姐的房间,那是能随便进的地方吗?”
春和自然不知道二小姐的房间不能随便进。
她还记得自己上一秒摸了摸春生的脸,下一秒,她被一股巨力拽到这个世界里,蹲在炉子前煎药。
从丫鬟们的闲言碎语中,春和了解到,这家主人生了两个女儿,其中那个小女儿重病缠身、卧床多年,和她前世的妹妹命运很是相似。
如若这是由花田造出的幻境,难道这里是春生的过去?
春和觉得心脏处很痛,又难受,又有些庆幸。
难受是因为,她的妹妹在上辈子受病痛折磨,没想到转世之后,身体依旧不好,整日卧病在床。
庆幸则是,这辈子的春生得了仙缘,能入仙门——这便意味着她的病被治好,身体也健康了。
只是一想到春生正被困在自己这段悲惨的过去里,她便心急如焚,走路似脚底生火,手里端着的药却是平平稳稳。
她终于走到尽头,这里有个小院,她想推开小院的门,手刚放在门上,有人从背后叫住了她:“住手!你做什么!”
春和转过身,看见面前的人身着富贵,想来是这家的大小姐。她低下头,回道:“奴婢给二小姐送药。”
“送药之事,还轮不到你来做。”那小姐语气暴躁,“你是新来的,难道不知道这里不允许进入?赶紧滚。”
被人叫滚,春和却并不恼怒,只露出为难之色:“那这药……”
“这药给我。”大小姐从她手中夺过装药的碗,打算进入院子。春和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影,突然叫住她:“大小姐。”
前面的人不自然地顿下脚步:“还有什么事?”
“大小姐,这个小院里住着的,是你妹妹?”
大小姐被气笑:“怎么,不是我的妹妹,难不成,是你的妹妹吗?”
春和想,还真有可能是她的妹妹。但她自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只是垂下眼:“奴婢以前,也有个妹妹。”她等了片刻,大小姐却是不耐烦地丢下一句“关我什么事”,便推门而入。随后那扇门在她眼前合上,她还未来得及看清里面的院子。
春和慢慢地回去了。大小姐在这里,不让她进去,她便等到大小姐不在的时候再去屋子里查探。然而她好几次在这小小的院落外转悠,总有些不同的人冒出来阻止她,或是侍卫,或是丫鬟。总之,就是不让她进去。
不让进,更说明里面有鬼。她一定要进。
春和忍到半夜,既然白天总有人阻挠,晚上应该没什么人出来了吧。
她顺利摸到墙边,找了一处低矮的墙,两只手攀了上去,准备翻墙进入。
春和顺利坐上墙头,借着月色,终于看清了这方小院,与她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池塘的水干涸已久,假山残破不堪,院子里的树也全都凋零,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干。
这院子一片死气,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倒像是荒废已久。
春和有些生气。就算二小姐不出门,这院子也不能就这样荒废了去;若是春生哪天想下床走走,看见这一院子的荒凉,心里得多憋屈。
她正想跳下去,进屋看看;一行提着灯的侍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纷纷朝她抽出了刀。春和进退两难了:墙内也有侍卫,墙外也有。
春和很是无语。明明刚才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不过是眨了个眼的功夫,怎么蹿出了这么多人?
或许是幻境的缘故,许多场景也被构造得很是莫名其妙。
她并不慌张,一是因为这只是由人而生的幻境,对她造不成实际的伤害;二则是因为她本是修士之身,身体素质比常人要好得多,这些人对她做不了什么。
于是从墙上跳了下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顺从地跟着侍卫走了。
侍卫押着她,不把她抓去家主面前,却是把她丢到大小姐所住的厢房:“大小姐,这个人在二小姐院子外鬼鬼祟祟,还试图翻墙进去,该如何处置?”
大小姐披头散发,在外披了件大衣,脸色阴沉:“关进柴房,明日找个牙婆子,把她发卖了出去。”她忽地剧烈咳嗽,春和看见她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意外地发现大小姐的身形如此削瘦。
大概是因为春和虽是跪在冰冷的地面,望向大小姐的目光却实在明目张胆;即便听见明日就要被发卖出去,神色上也不见半分惊惧。
大小姐对她起了些兴趣,将她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认出她是白天那个送药的丫鬟。
“你们先退下。”这是对侍卫们说的。
侍卫们退出房间。大小姐坐在一张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记得,你说你以前也有个妹妹?”
“是,”春和回她的话,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姐,凉茶喝了对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喝了。”
“怎么?”大小姐一双眼含着怒气地看向她,“你是小姐,还是我是小姐?”
春和心想,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明明她先咳嗽的,还要喝凉水,活该她生病感冒。
春和这人,一向将亲疏分得很开。对待陌生人,和对待同门,那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态度:在外自然要稳重可靠,惜字如金,显得有些冷漠;但倘若她认为此人与自己关系亲近,在他面前就可以轻松些,不用总端着,想到什么好玩的便随意分享,不懂的就直接询问。
因而此番春和被大小姐驳斥一番,便不愿再继续搭理她。
大小姐没等到春和回话,又不满地等她一眼:“刚话那么多,怎么现在又不说了?所以你妹妹呢?什么叫以前有一个,现在没了吗?”
这话戳中了春和的伤心之处,揭开伤疤的罪魁祸首却丝毫不知。
她回想起在上辈子,春生刚离开那会儿,她从不肯承认她的死亡。就好像只要她不承认、不说出来,春生就只是沉睡了过去,没有真正的逝去。
有什么用呢。不承认她的死亡,就代表这个人还留在她身边吗?
春和在后来慢慢地意识到这件事,不是因为她真的想要去想明白了,只是她不得不去发现一些事。譬如以前那间总是住着春生的病房住进了别的病人;譬如一直照顾春生的护士被调去了别的科室。
以前,春生还能在那间她很是厌恶的病房里同她相见,叫她姐姐;她一贯不喜欢医院,因为那是代表春生痛苦的地方,她希望春生可以永远离开那里。
后来,春生真的永远地离开了那间小小的病房,却不是以她所希望的方式。于是她失去了去医院的理由,却无比希望,那个理由还依旧存在。
春生就这么走了,来时浑身**,走时也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不对,其实是有一些留下的东西的,比如她偷偷塞进春和口袋里的纸条。这纸条被春和小心翼翼地珍藏许久,每次她想念春生的时候,她都会拿出来看一看,就好像春生从未离开。
从未……离开吗?
许是春和发愣的时间太长,大小姐等得不耐,一把抓起春和衣服的领子,把她拎到自己面前。春和回过神来,对上大小姐的眼睛,惊讶地发现她眼里不含任何的嘲讽,除了烦躁以外,还夹带着一些天然的好奇。
大小姐竟真的只是单纯好奇她妹妹的去向。
春和收回视线,淡然道:“奴婢的妹妹,和二小姐一样生了重病。没治好,死了。”
她语气波澜不惊,像是在陈述一件事不关己之事,让大小姐听着没趣:“这样啊,你被她抛弃了啊。”
春和觉得这话说得很是奇怪:“是我被抛弃了吗?”
“不然呢?”大小姐冷冷瞥她一眼,“她把你一个人留在世上,可不就是她抛弃了你么。”
“可我觉得正相反。”春和慢吞吞地说,“不是她抛弃了我,而是我抛弃了她;我还能继续往前走,可她不行了,她只能一直留在过去。”
“她被我抛弃了。”春和说。
“你们谁被谁抛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不想被他人抛弃,那就要先人一步,在他抛弃我之前抛弃他。”大小姐沉默半晌,又蓦地问春和,“喂,你跟你妹妹关系好么?”
春和想起自己的妹妹,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脸上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很好。小姐,你想听我讲我的妹妹吗?”
若是要她讲她的妹妹,她可以滔滔不绝一整个晚上,也完全不困。
但大小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想。”别人家的姐妹之间的事,与她何干?
春和不死心:“小姐,你的妹妹是什么样?你同她关系好吗?为什么丫鬟们不能进她的院子?她不需要人在旁边伺候吗?”
大小姐揉了揉太阳穴:“你问题太多了,我不想答,滚吧。”
春和:……滚就滚。
看来问题多不多只是其次,大小姐不想答才是关键。既如此,她也就不问了。只是不让进的小院子,不让见的人,她春和是一定要进、一定要见的。
春和推开门走出房间时,心中还颇有几分遗憾。大小姐同她一样,都做了春生的姐姐;看大小姐的态度,应当和她一样,也是珍爱妹妹之人。她们之间相互交流,想来定有许多共鸣,可惜大小姐不愿。
不愿就算了。春和想,她的妹妹那么可爱,没有听到关于她的趣事,是大小姐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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