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一边向病房走去,一边掏胸牌,只掏出来临时通行证。
她把通行证插在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还没走进,便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紧接着是断断续续的忍痛声,让沈昭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铁架子床,罕见的白炽灯,以及一位正在拿起剪刀果断剪开皮肉的医生。
老旧的面屏,皱巴巴的口罩,脓液兼夹着鲜血星星点点飞溅到他的白大褂上,让本就看起来乱七八糟的白大褂更加不堪入目。
而被绑在床上的伤者,似乎是痛昏过去了,他的床单已经浸染了汗渍,额头上的汗珠在灯下闪着细小的光。
医生一手剪刀,一手镊子,一边祛除腐坏组织,一边说:“新来的?”
沈昭忍住想要作呕的感觉,回答:“是,您是白医生吗?”
“我是白树成,你学什么的?”
“神经内科。”
他开始塞引流条:“神经内科啊,很遗憾,人类社会的秩序还没有重建到可以让你的专业能力得到用武之地。”
沈昭道:“我知道的。”
他继续问:“清创缝合引流换药会吗?”
“会。”
“简单的头痛脑热会吗?”
“会。”
“抢救会吗?”
“会。”
他塞完了引流条,把一块纱布展开,又展开,展开成薄薄的一层,在沈昭的目瞪口呆下,直接盖在了患者的伤口上。
沈昭问:“不用负压吗?”
白树成貌似翻了个白眼:“哪儿来的负压。”
“那绷带呢?”
“没了。”
“那抗生素呢,他感染了,要用抗生素。”沈昭憋回了药敏,她知道药敏肯定是做不了的。
“自己能抗就不用。”
“可是……”沈昭欲言又止。
“抗生素也没多少。”
“哦……”沈昭沉默了。
她没有继续问,自觉地承担了助手的职责,跟着白树成走完了整个片区。
工作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地很快,停下手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
回到医疗组办公室的时候,仅有一张桌子上放着两份盒饭,一个人也没有。
沈昭小心翼翼地问:“其他老师呢?”
白树成打开盒饭,里面是土豆、白菜、午餐肉和半个拳头大的米饭。
“高老爷子应该去外区义诊了。”
“唐小疯子有意识力,能自保,安排去随队了。”
沈昭咽下一口饭,追问:“还有呢?”
白树成停下手中的筷子,审视着沈昭:“没有了。”
沈昭微妙地察觉到了什么,但抓不住,摸不着,只是低下头继续吃饭。
下午,沈昭坐在医疗组办公室,白树成离得远远的,泛黄的本子摊开,在计算着什么,抓耳捞腮。
沈昭眼睁睁地看着几位士兵抬着担架,扶着老弱病残从远处走来。
天,这就是头痛脑热吗?
沈昭忍不住看了一眼白树成,又看了一眼。
白树成烦躁地对她摆手,嘴型是“看着办”。
沈昭先从担架开始看起。
一位还带着少年音的明显很年轻的士兵解释道:“他是我们小队的队友,昨天就开始头痛了。”
啊,还真是头痛。沈昭看着明显没有什么意识的病人,探了探鼻息。
“他刚刚痛昏过去了。还没死。”士兵补充道。
皮肤干燥弹性差,眼睑发白,肌肉瘦削,病理征阴性。为什么。不应该啊。
沈昭快速地思考着,没有核磁,没有ct,查不了血,不是脑血管意外,为什么头痛?颈软,血压正常,无呕吐。不是颅内出血,不是脑炎,不是高血压急症。
难道是原发性吗?不符合流行病学呀……
不管了,先让他醒过来吧。
沈昭拿起注射器针头,狠狠地扎进了人中。
伴随着一声惨叫,担架上的小伙伴一下惊坐起,翻下了地。
沈昭举着注射器问:“还痛吗?”
坐在地上的年轻人用手摸了摸人中,又摸了摸脑袋,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道:“痛。”
沈昭蹲下来问:“除了痛,还有没有看不清东西,出现幻觉,或者醒来在陌生的地方呢?”
年轻人捂着脑袋摇头,但又补充道:“我很饿,吃不饱。”
沈昭刚想写处方,白树成的声音像旁白一样插了进来:“止痛药只有两颗了哦。”
年轻人自我宽慰道:“我就说不用来嘛,我忍忍就好了。”
这是沈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场景,在和平年代,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
他们才多少岁呢?这么年轻。成年了吗?
导师的话在沈昭耳边响起。
“我对我的学生们都没有什么要求,唯有一条,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知识可以学,经验可以积累,年轻医生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是良心,我要求你们现在就要有。”
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沈昭脑中闪过布满医嘱的电脑屏幕,闪过一门门学科的ppt,闪过日常的玩笑与对话。
突然,她想到了:“你等等。”
片刻后,他的小伙伴们带了几颗缝衣针。
沈昭小心翼翼将缝衣针放进所剩无几的酒精中沾了沾,按照印象中老师的做法,一根一根扎到了年轻人的脑袋上。
“现在你应该好很多了。”沈昭一本正经。
年轻人“啊?”了一声。
“现在,你坐在这把椅子上。”
年轻人默默坐过去。
“好,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慢慢地深呼吸。”
“吸气时,要感受到腹部膨胀,呼气时感受到身体放松。”
沈昭满意地看着年轻人逐渐配合起来。
“想象,你的头顶有一股温暖的感觉。”
“它慢慢地向下移动。”
……
“想象你在一片绿色的草地。”
“那里有温暖的阳光,花草芳香,微风轻拂。”
“你在那里深呼吸,非常快乐轻松。”
“你感到平静和安宁,所有的压力都在消散。”
“你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你感到越来越放松……”
当年轻人睁开眼睛时,沈昭正拿着一杯葡萄糖水,笑着说:“这是你的药,喝完它。”
年轻人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现在是不是好多了。”沈昭诱导着。
年轻人惊喜地点点头。
沈昭内心长舒一口气,挥了挥手道:“好了,下一个。”
忙忙碌碌,绞尽脑汁,在白树成偶尔的提点下,总算挺了过去。
由于办公地点在办公室,沈昭总算看到了自己的饭是怎么被送来的。
是被军队护送过来的。
不仅有晚饭,还有面包牛奶和鸡蛋。
沈昭的双眼闪闪发光。
白树成按住了分发食物的士兵的手:“只给她一盒饭,一个鸡蛋。其他早餐明天再给。”
士兵收回了面包和牛奶。
白树成将一张纸给了领头的人,那人和白树成致意后,带着军队离开。
沈昭眼巴巴地望着早餐飞走了。
“你就给叶启带一个鸡蛋,在岗哨就让他吃了,不许带出去。”
“好吧……”沈昭把鸡蛋放进斜挎包里,反复摸了好几次,才开始吃晚饭。
当沈昭揣着鸡蛋走出医疗区,才发现叶启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他双手揣在裤兜里,不知道站了多久。
叶启转身看了看沈昭:“你蝴蝶结脏了。”
沈昭慌忙地摘下发卡,看到了蝴蝶结上鲜红与黄绿交杂的色块,不知所措。
叶启趁沈昭不注意,拿起蝴蝶结对着黄色的灯光:“很重要?”
沈昭反复组织语言,那种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表情太明显。
叶启没有继续追问,带着沈昭往家走。
快要走出岗哨时,沈昭还是叫住了叶启,从包里掏出了鸡蛋。
椭圆形的,大大的,煮熟了的,还有点温温的,散发着一股食物的香气。
叶启怔住了。
沈昭以为他感动得不知所措,放轻语调,温柔地说:“你快吃吧。专门给你留的。”
叶启的拳头紧了又紧,胸中一股郁气,好不容易散开,又聚在了一起,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你是不是傻?”
沈昭累了一天,按捺了一天的情绪,乍一听到这句话,眼泪刷就下来了。
她哽咽着:“你说什么呢?”
叶启重重敲着自己的前胸,转过头去,又忍不住转回来,看了几眼,还是老老实实给沈昭擦眼泪,轻声道:“闭嘴。看对面。”
沈昭忍住崩溃的情绪,看向了岗哨外面的区域,不少人一边走,一边往岗哨处张望,一步三回头。还有人干脆停留在附近,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叶启见沈昭仿佛什么都没看出来的表情,视死如归地把鸡蛋拿在手上,开始剥鸡蛋。
一层一层,随着蛋壳的剥离,鸡蛋的香气越发浓郁。
外面垂涎欲滴的目光仿若实质化了,盯得沈昭毛骨悚然。
叶启见状,把鸡蛋分成了两半,他和沈昭一人一半。
沈昭下意识接过,跟着叶启老老实实吃了下去。
从鸡蛋分开到入口,沈昭仿佛听到了无数的吞咽声。
在岗哨处又停留了片刻,叶启才道:“我们走吧。”
沈昭跟在叶启身后,眼圈依然发红,斜挎包的带子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最后她停了下来,失落地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叶启没有多说什么。
“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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