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听闻父母死讯，到刚刚和舅妈发生争吵，喻白其实一直都没有哭，她像被隔离在真空中，觉得周围的画面和声音都不真实，直到那个“死”字刺破她的保护膜。
舅舅一家走后丛谦妈妈带她回到她的家，抱着她哭，哄她，安慰她，喻白却已经哭累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丛谦一家帮着她把家里收拾好，晚上叫她去他们家睡觉，不要一个人留在这边，喻白不肯，丛谦妈妈便留下来陪她。夜里喻白发起高烧，浑浑噩噩地哭，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后来眼泪也流不出来了，眼睛发炎肿痛到睁不开。
连着肺炎气管炎肠胃炎喻白生了好大一场病，丛谦妈妈急得嘴都起了泡，生怕这孩子好不起来了，请了陪护又请了假在医院照顾她，后来假请不下去了就让陪护照顾每天下班后去看她。
丛谦也来，比他妈妈来得更多，每天中午骑二十分钟自行车来医院，陪她半个小时，再骑二十分钟回去上课，下午放学再骑着自行车过来，作业都是在医院写的。
第二十八天喻白嗓子好了点可以说话了，虽然声音还是哑的，看见丛谦把同样的卷子做了两遍，问他：“你不是刚刚做过这张吗？”
丛谦头也不抬：“这是你的。”
喻白沉默片刻：“那你为什么不抄？反正都是你做的。”
丛谦笔顿了顿又继续：“我无聊。”
喻白想了会儿说：“你觉得无聊可以不……不用天天来的。”
丛谦很嚣张地说：“你管我呢。”
喻白第三十四天出了院，除了嗓子还有点哑，有时候发不出声音基本没什么问题，也正式回学校上课了。
丛谦从桌兜掏出那一沓垃圾一样的用草稿纸记的笔记喻白是很意外的，她一开始以为丛谦是让她帮他扔，拿着那沓七零八落皱皱巴巴的纸走向垃圾桶的时候丛谦拉住了她：“你去哪？”
喻白：“帮你扔啊。”
“帮你”两个字没发出声音。
丛谦一脸恼羞成怒：“你敢扔试试。”忍了忍又继续怒不可遏地说，“这是老子记的笔记。”
喻白难以置信地看向手里那沓“废纸”，丛谦的字写得猪狗不如，喻白凭借和他从幼儿园就认识的交情才认得，那居然真的是笔记，丛谦这个超级大学渣看不起所有老师的狂妄之辈亲手做的笔记。
而且他显然没有做笔记的经验，写一张往旁边扔一张，科目和时间都是乱序的，幸好他还记得这笔记是写给别人看的，用老师的外号标记了这张纸是什么课写的，还用非常抽象的笔触画了老师当日的穿着和发型。
喻白依据老师的穿着判断哪些课是同一天上的，甚至还了解到啤酒肚的数学老师下午会比上午少扣两颗扣子，生物老师午睡应该是侧睡，上午半天和下午半天头顶的鸡窝会换方向。
光整理这沓纸喻白就花了八节自习课，学习效果显著，毕竟她是对着课本来回看了好几遍。
除了舅舅一家外也还有上门来关心她的人，比如爸爸的某位同事，来送喻白爸爸的遗物，他放下东西后也没有走，坐着和喻白聊天，喻白给他倒了杯水，对于他很多问题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沉默不语。
丛谦在一旁腿翘在桌子上打游戏，只在人来时抬眸扫了一眼，然后就继续在手机上“库呲库呲”“夸嚓夸嚓”地切水果了。
同事跟喻白说话时不时往丛谦身上瞟，终于忍不住问：“这是谁家小孩儿啊，怎么一直在你家，他晚上不回家吗？”
喻白没回答他：“叔叔您什么时候回家？”
同事笑了笑：“怎么你要赶我走啊？”
喻白不说话了，同事笑着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笑眯眯地说：“长得真水灵。”
“哐！”
丛谦在桌子上踹了一脚，桌沿在同事胸口顶了一下，立刻让他变了脸色，忍得面红脖子粗才没脱口骂出来，好半天才将哽住的那口气咽下去，压抑着一脸怒火看向丛谦：“你干什么？”
丛谦冷眼看着他：“赶紧滚。”
同事绕过桌子要朝他过来，喻白立马说：“他爸爸妈妈就住在对面，我喊一声就会过来。”
同事目光沉沉地盯向她，喻白没有躲闪他的视线，用刚才的音量平静地问：“要我喊吗？”
同事又看了她两秒转身走了，他出门时丛谦冲他的背影喊：“我天天都在这，你有种就再来，我等着你！”
同事出门后丛谦一脚将门踹上，回身揪着喻白的衣领把她拖进卫生间，开了水龙头将手沾湿在她脸上用力搓洗，喻白疼得吱哇乱叫：“放手！放手！轻点！轻点！”
丛谦终于松开她的时候喻白觉得自己脸都脱皮了，照镜子一看果然红了一片，转身踹了丛谦一脚：“你神经病啊！”
丛谦比她更生气：“你为什么让他摸你脸！”
喻白也吼：“是我让的吗？！”
喻白情绪一激动嗓子提不起来被自己呛得直咳嗽。
丛谦说：“他一进门你就该叫他滚！”
喻白扶着墙咳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门口半天才哑着嗓子说：“你也滚。”
“你也”没发出声音。
丛谦转身就走了，喻白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关门的声音，疑惑地准备出去看时见丛谦端了一杯水过来伸到喻白面前，颐指气使地命令道：“喝。”
丛谦妈妈后来多次提出过要做她监护人，喻白都拒绝了，于是丛谦妈妈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说：“没关系，不做监护人阿姨也会管你，就还跟以前一样，你可以经常来串门，学校要是找家长你也可以叫阿姨。”
后来丛谦妈妈去喻白家长会的次数比去丛谦的都多，喻白自己不说丛谦就替她说，不同班也这样，丛谦知道他们班的消息比知道自己班的都快。
丛谦一家去旅游也会拉上喻白，喻白拒绝丛谦就是用拖用抱也会把她弄上车，有次还被路过的陌生好心人拦住问是不是拐卖，丛谦手箍着她的腰语气不善地怼陌生人：“关你屁事。”
喻白只能尴尬地冲人家笑：“没有，我弟弟，不好意思，谢谢您。”
人家本来也犹豫，毕竟看着年纪相仿，听见他们这么说就点点头走了。
丛谦气急败坏：“谁是你弟弟？我比你大六个月！”
喻白砸他手：“松手！你幼不幼稚！不是弟弟是什么！”
丛谦腾不开手就咬她脖子，边咬边含糊问“谁是弟弟”，直到丛谦妈妈下楼看见他们两人惊慌失措，使劲拉扯丛谦：“你干什么快把人松开！你是狗吗还咬人？！”丛谦死咬着不放，丛谦妈妈拉扯不开，直到丛谦爸爸下来在他后脑勺削了一巴掌，丛谦才吃痛松开。
丛谦妈妈急道：“你打他头干什么？！打傻了怎么办？！”
丛谦爸爸拉开驾驶座的门：“本来就蠢。”坐进车后又回身冲喻白喊，“小白坐副驾来。”
喻白就不再挣扎上了车。
车上喻白对着后视镜照自己脖子上的牙印，齿痕整齐，边缘微微泛红，没有流血，丛谦爸爸丛洲偏头看了她一眼，问：“要不要打狂犬疫苗？”
丛谦妈妈居小曼从后座伸出手用力拍了他一巴掌：“你是不是有病？”
丛洲一边看着前方路况，一边从车内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说：“你儿子就是狗。”
居小曼气昏了头：“我儿子是狗你儿子不是？”
喻白偏头看向窗外忍不住笑了，丛谦从车座缝隙伸过手去在她脸上用力掐了一把，喻白疼得差点叫出声，往里挪了挪到他看不到的地方。
车停在露营地，丛洲扎帐篷居小曼铺野餐垫，喻白抽了张湿巾擦脖子，总觉得丛谦咬过的地方黏糊糊的，丛谦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吓了喻白一跳：“嫌弃我口水啊？”
喻白扭头看了他一眼：“狗不叫口水叫哈喇子。”
丛谦倒没生气，但是表情一看就不是在憋好屁，喻白捂着耳朵逃跑前还是听到了：“实话告诉你我妈送去你家的果切都是我舔过的，你不知道吃了多少呢哈哈哈……”
喻白当然知道不是真的，但还是被他恶心得一整天都没吃下水果。
布置完场地丛洲和居小曼去湖边看风景，喻白盘腿坐在野餐垫上做三明治，丛谦挨着坐到她身边，喻白撑着垫子往旁边挪了半个位置，丛谦又挨过来，喻白再挪，挪了几次快挪到草坪上了喻白就懒得理他了，丛谦凑在她耳边说：“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实现你一个愿望。”
喻白做好最后一个三明治用油纸包起来放好，准备好起跳垂着眼说了句：“狗狗。”说完立马蹿起来要跑，被丛谦敏捷地扑倒在身下。
丛谦挠着她的腰逼她重说，喻白满地打滚忍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也咬死不松口，她以为只能等到丛洲或者居小曼回来丛谦才会放过她，但过了一会儿丛谦突然停止所有动作松开她起身走开了。
喻白见人走去树下站老半天也不往这边看一眼，看了看正在湖边草岸上并肩而坐的丛洲和居小曼，绕了个大半圆走到他身后。
丛谦靠着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喻白站在树后量了量树干粗和自己的臂围差距，判断差不多够突然伸手连树干一起圈在怀里用力勒了一下丛谦的肚子，丛谦躬了下腰差点呕出来，喻白从树后探出一个头：“海姆立克急救法，我学得怎么样？”
丛谦黑幽幽的眼神抬起来看她，喻白松开手绕到他面前观察他神色：“怎么啦？真弄不舒服啦？”
丛谦：“你也试试。”说完就用力把她勒在怀里。
喻白掰他胳膊跟铁钳一样掰不动，只能气急败坏地喊：“海姆立克急救法是从后面按压肚子不是从前面！”胳膊只有下半部分能动只能用力锤他的腰，“松开，我马上就要被你勒死了！”说完她真的感觉到了窒息。
就在喻白真的感觉自己要亡命于此的时候远处传来居小曼的呼唤：“丛谦——小白——你们去哪儿了快回来吃饭！”
丛谦才松开她。
喻白扶着膝盖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呛得咳嗽，头也没抬，抬手在丛谦腰上推了一把：“你要杀我啊你。”
丛谦“哼”了一声，高傲地丢了一句“让你惹我”就转身走了。
喻白觉得丛谦此人真是蛮不讲理。
喻白知道丛家人和别人不同，他们每个人都是真心对她好，不含半点虚情假意，是父母离世后她生命里最大的慰藉。但是初中毕业时丛谦父母因为工作原因要搬家，喻白也没有跟他们走。
他们特地选在这个节点提出就是因为丛谦和喻白要升高中了，可以连学校一起换，他们甚至提出新房子里会给喻白留一个单独的房间，但喻白低着头沉默许久还是说：“对不起。”
那时她知道自己没有家了，也不想成为别人家的人。
她总觉得，万一父母的魂魄回来看，发现家里没有人了会难过，有人住的地方才算家啊。
丛洲无奈叹气，居小曼伤心舍不得，最平静的反倒是丛谦。
喻白回到对门的家时丛谦跟了过去，丛谦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喻白靠着餐桌等着他说话。
“你家里有几把钥匙？”丛谦突然开口。
喻白抬了下头：“嗯？”反应过来回答道，“四把。”
丛谦朝她伸手：“给我一把。”
喻白在原地站了会儿，拉开电视柜的抽屉，这是舅舅一家走后居小曼帮忙找人新换的锁，喻白从钥匙串上拆下一把放进丛谦手心。
丛谦突然攥住了她的手，喻白抬眼看他，丛谦的瞳孔很黑，逆着光的时候更显得深邃，他用那样的眼睛看着她说：“你不跟我走的话，会一直留在这里吧？”
喻白轻轻“嗯”了一声。她当时是这样决定的。
丛谦点点头：“那好，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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