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连着三日,张利贞都是天亮前起身跪在卢文庆院门,子时动身坐上马车回府。
徐润枯夜里瞧见他膝盖处的红肿,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她一边亲自上手抹着药酒,一边忍不住道:“你何须如此,实在不行,就让你爹为你请个夫子,我们在家也能学。”
“总归是和国子监不一样。”
张利贞偶尔看着徐润枯的面容,也会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想起前世自己的母亲又该如何接受自己的离世,宽慰道:“本来就是我做错了事,我总该认罚的,不然以后我还如何堂堂正正做人。”
这句话似是戳中徐润枯的某个心事,她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又慌乱拿帕子擦去,她低声道:“早知道,我就该将你锁在家里的。”
这话没头没尾的。
张利贞只以为是徐润枯后悔让原身随意出门惹下祸事。
张利贞安慰道:“你别为我担心了,江安澜的事情我已经解决了,怎么样,我没食言吧?”
徐润枯破涕为笑:“是啊,我居然真的生了位君子出来。”
卢文庆住得地方虽然简陋,但到底门生不少。
张利贞诚心求学的事迹早在第一天就传遍了,流言纷扰间,大多数人都在瞧他的笑话。
而少静也带来了一些张利贞很想要的信息。
比如从这次的流言里,他就大致了解了原身过往的名声。
相比起坏。
更多人觉得他蠢的纨绔。
比如坐在华贵的马车里招摇过市。
比如为了观一场戏一掷千金。
比如因为心疼街边一个假装卖身葬父的骗子,竟然真的把手头的大笔银子全给了出去。
比如本该十四就入国子监的年纪,因为不爱读书学习,至今十七的年纪仍虚度年华。
所以大家根本不信。
只觉得这是张信中在背后出招,来挽救一下自己不算光明的前途。
但是没人会嘴张信中这个没做什么坏事的人。
那张利贞自然就成了那个被攻击的对象。
甚至更有人还为他做了一首打油诗。
说,大字不识张利贞,久跪门前为求学,虚度光阴十七载,幡然悔悟泪满衣,然定睛一瞧,衣为富贵衣,泪为慈悲泪,不是偷学鼠,竟是懒吃猫。
传唱度还不算低。
张利贞觉得有些好笑。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玩梗?
第四天。
张利贞依旧早起,赶在鸡鸣前跪在卢文庆的院门。
而卢文庆也照例对他视而不见。
直到一位穿着锦绣蓝衣的中年男子摸着胡须踏入这里,绕着张利贞瞧了三圈,才道:“如今是第四日,少年人的坚持,难得可贵啊!这样,倒不如你别拜他了。”
中年男人俯身凑到他眼前,也让张利贞瞧清楚来人。
那人生了一双不似好接近的凤眼,却因眉眼弯弯让眼周带上几分皱纹而看起来显得好相处一些。
他说:“你拜我,他能教你的,我也能教,如何?”
张利贞不知道他是谁,但还是道:“多谢先生抬举,可张利贞只为求学而来。”
那人被逗笑了,直起身,转身便推开院门朝里走,言语间多有亲近之意:“老卢,你门口这学生倒有意思,要我说,你就把人收了吧,人家可是只为求学而来。”
张利贞:“……”
躲在屋里专心写论策的卢文庆停下笔,起身出来将院门关上,扭头道:“曹诚,你怎么来了?”
曹诚乐呵呵道:“听闻你最近都不出门了,这不专程来瞧瞧,顺便蹭个饭。”
他坐在桌旁,极为自觉的倒了杯茶水,说:“你若是不想收他,便拿着扫帚将他赶走,或许直接当看不见,也不至于这几日都躲在这儿,学生们瞧不见你,还说想你呢。”
“你莫要和他们胡闹。”
卢文庆坐下,道:“瞧见我不在,没人管他们的纪律,只怕他们要高兴死了,怎么会想我。”
曹诚说:“嗯哼?”
卢文庆看了他一眼,这才道:“我如何能走?难不成让他白白跪在这里吗?我又如何能静心?”
曹诚放下茶杯,给他出主意:“我瞧人家也是诚心的,这连着跪了三天,就算家中再富贵,再有好药,可若是伤了身子骨,只怕怎么也补不回来,你何不答应呢?况且,谁人没有犯错的时候,再说了,你且推开门瞧一瞧,人家笔直的跪在那儿,无半分懈怠,先前在巷子口瞧了老半天,看得我都心软。”
曹诚话口一转:“不过,你若是还坚持的话,那我去劝说劝说,让他拜入我门下,嘶……”
曹诚觉得很划算:“一个诚心悔过、又如此有坚持的人,若是将来开悟,只怕又是一个栋梁之材。”
他说着就起身朝外走:“这样吧,我先将人拉走,不碍你的眼,嘿嘿。”
卢文庆当即起身:“站住!”
曹诚扭头状似不解:“怎么了?”
卢文庆板着一张脸:“谁说我不要了?”
曹诚惊讶:“那你让人连着跪三天?”
卢文庆明知这是激将法,但还是得上钩,他略过曹诚,打开院门,然后在张利贞惊讶的目光中,将人扶起来,说:“日后你不用来此地跪了,我允你入学。”
张利贞面上顿时显露出丝毫不加掩饰的狂喜,还不等他开口,就又听见卢文庆说:“但是是有条件的,你且跟我来。”
先前跪着还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刚一抬腿,膝盖处的刺痛就尖锐一般划过大脑,张利贞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就摔倒在地上。
“诶诶诶!”
卢文庆这下着急了,赶忙转身将人扶起来,然后朝门外看去,问:“你的下人们呢?”
张利贞诚实道:“早上送我过来后,我就让他们回去了。”
卢文庆脸一板,但训斥的话到底没出口,而是扭头看向抱胸在院中看热闹的曹诚:“过来帮忙,把人扶进屋里。”
曹诚说:“好吧。”
两个人把张利贞一起放到卢文庆的床上。
卢文庆对曹诚说:“你去将门窗关上。”
等门一关。
卢文庆便掀起张利贞的衣摆,不顾他的挣扎,把鞋袜褪下,然后将裤腿推上去,露出青紫的、冒了血的膝盖。
曹诚看见了,惊讶道:“怎么会如此严重?”
张利贞下意识想伸手去挡,就被卢文庆拍了回去,卢文庆的眉毛皱的都能夹死一只蚊子了:“还渗血了,你不知道疼吗?”
“这……”
张利贞也难得有点儿词穷,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好的,难道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曹诚去一旁洗净手,轻车熟路的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药膏和布条,说:“坊间都说你是一夜间变了一个人,我瞧怕不是撞坏了脑袋,和戏本里说的那样,不然怎么不知道张口说呢?”
卢文庆已经上手捏了,张利贞也挺爱惜自己的,他忍不住小声道:“祭酒,要不然寻个大夫吧。”
卢文庆头也没抬。
倒是曹诚把东西递过去,说:“老卢年轻时候当过行脚医生,这点儿问题他还是能治一治的。”
然后才打趣道:“现在知道疼了?先前怎么不开口?”
张利贞说:“之前也疼,但是没出血。”
曹诚评价了一句:“倒是个能忍的。”
“还好没伤到骨头。”
卢文庆开始给他膝盖处上药,动作很轻,但语气不善:“以后无论要做什么,也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这是邪法,知道吗?”
张利贞眨了眨眼,乖巧道:“知道了。”
卢文庆洗干净手,让他安分坐着,这才把两天写好的一叠厚厚论点拿出来递过去:“我允许你入学,是看在你诚心知错的份上,但我也是有要求的,十五天后,辰时,我在国子监等你,介时,我会随机抽查里面的内容,若是不过关,你依然不能入学。”
张利贞发现上面有很重的墨香味儿,再仔细一看,这完全就像是刚落笔的内容。
随即抬眼,忍不住看向卢文庆。
他的这双眼睛太纯粹了。
卢文庆一眼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只是冷哼一声,问:“明白吗?”
张利贞终于笑了,他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叠纸,认真道:“明白,我一定会过关的,谢谢卢祭酒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卢文庆这才应了一声。
然后扭头对曹诚说:“我这里没饭可蹭,想吃自己做,吃完将人送回去,我知道你是坐马车来的。”
现在正是午时。
曹诚很不满意:“你也太抠了,我都不嫌你这儿寒酸。”
卢文庆便又用那张板着的脸看他。
最后下厨的还是曹诚和卢文庆两人。
至于菜。
是曹诚吩咐自己小厮去买回来的肉菜。
张利贞坐在房间里,翻看着纸上的内容,还能听见外面灶台处两人热闹的说话声。
曹诚:“你别加盐,我已经加过了。”
卢文庆:“肉不能这么切,不规整。”
曹诚:“随意一点儿又能怎么样?你再说我就把筷子竖着插到米饭上。”
卢文庆:“曹诚!”
张利贞边听边乐,看了一会儿,两个人就把做好的饭菜端进来,他道了声谢,才曹诚的搀扶下做到椅子上。
桌字上的菜都不油腻,算是专门照顾他这个伤员。
张利贞现在觉得,卢文庆似乎也没那么古板。
吃完饭。
张利贞是被曹诚的马车送回去的。
得到消息后的徐润枯赶忙出来迎接,想邀他进去一坐,顺便感谢一番。
但曹诚拒绝了,他笑着说:“夫人不必如此,我不过是顺路而已,也代我向侍郎问好。”
等人走后。
张利贞问:“他是什么人?”
徐润枯说:“翰林院侍读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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