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珍按约定准了假。
点翠就带着贝十,去拜访城西“花暖重来”的姐妹。
“晓风识故人又去,汛水流花暖重来。”这是这个时空前朝诗人的名句。
花暖重来也是一家伶人馆,在这泉城,宴春楼之下,就是花暖重来,当地人又称“花暖居”。两家分别坐落在泉城的一东,一西。
花暖重来不似宴春楼气派,却处处透着雅致。地上错落摆许多小楼,高不过三层,其间有虹桥相接,楼下遍植桃树,又人工挖了几道活水。伶奴素衣轻袖,或抱琴而过,或在桥上安置桌椅,陪客对弈。
这里的伶奴,数量不多,且少有如宴春楼美艳的。贝十不动声色地打量,总结道,以是她们大多素衣轻袖,淡眉薄腮。
那些繁复的花样,不是谁都压得住的。
只可惜当下主流审美在浓而不在淡,在华而不在寡。故,整座花暖重来的风格,在宴春楼,不过只占一个副楼而已。
花暖重来处处巧思,喜好者却是小众,因此盈利比不过宴春楼。不过,正因为这处处巧思,才能在泉城里,得到仅次于宴春楼的风评。
若她们改生另一个时空,在文人墨客满天下的宋朝,想必是很受欢迎的。
“快去告诉你家娘子,东边的点翠娘子来了。”还隔了那两层小楼好几步的距离,引翠、贝二人进园的妈妈就朗声唤原在门前看守的杂奴。
然后道别,“二位在此处稍等,我就先告退了。”
有窗扉打开的声音。
贝十的眼角似闪过一人影,定睛一看,却不见踪影,心下微微疑惑。
那守门的奴儿出现了,“石溪娘子请二位。”
进门有架山溪屏风,点翠熟门熟路上楼,到一处门前,推开,里面是临窗的茶室。
“刚才那是谁?”点翠打趣着问出来,“是哪户的侍卫?功夫这样了得!”
里头坐的石溪娘子温温弱弱,眉宇间带了点愁。她掩嘴一笑,道:“不是什么侍卫,是在镖局挂了职的侠客。”
“哎呀呀~风流的游侠儿!”点翠坐下,自顾自倒茶,“你们花暖居的人素喜轻声细语,今日那引路妈妈还未近楼就高声言语,原是为了他!”她伸手一点,“看来这是个出手阔气的人物......”
石溪不接话,反问,“你带来的这位,是哪方的小女奴?”
“差点忘了给你介绍,怨我怨我!”点翠拉过贝十,“这是言老板养出的镇宅奴,叫贝十。”
石溪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言老板手里的上个镇宅奴,已经是六七年前了吧?”
“可不是嘛。”点翠眼里也闪过奇异的神色,“我相熟的音奴里,只有妙才见过那位。昨日妙才来看她,还道两人怪像的。”
“那位现在可了不得!”石溪转头看贝十,“你可知道,何为镇宅奴?”
贝十摆出一副求教的姿态,道,“不知,还请姐姐解惑。”
是的,从她被言老板赐:镇宅奴一称起,就从未有人专门为她解释,何为镇宅奴。
“镇宅奴,顾名思义,就是镇得住宅邸。”石溪微微一笑,“哪怕家主半途突然离世,镇宅奴也可以安稳后宅,守住遗产,甚至赚取更多的钱财,同时要代主人教养未成年的子嗣,直到下一任家主长成接手。”
贝十心头一震......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是故,”石溪继续解释,“一任家主一生一般只会有一位镇宅奴,若是镇宅奴半途不幸离世,那可是很糟糕的事情。比如你所熟知的,宋哈木。”
“国主家事,不可妄言。”点翠阻止。
石溪只好转了话头,“且镇宅奴可遇而不可求,不是人人都遇得到,更不是人人都买得起。当然也不是人人都用得上。一位称职的镇宅奴,机遇得当,能够伴随主人在十年内把家产翻一番!”
她谈起上一位言老板培养出的镇宅奴,“那位叫银烟,她的母,也是一位镇宅奴 ,只是主人死后,没能经营好财产......她最后卖掉了能卖的一切,只守着少家主长大,在少家主能够接手的那天,自尽了。”
“只是这银烟厉害。”点翠补充,“现该叫她季思笑了,她被主人改了名字,还赐了姓!当初是涅都的季相国逝世,长子扶灵回泉城,恰逢镇宅奴拍卖......”
“拍卖?!”贝十瞪大眼睛。
“是的,镇宅奴当然要拍卖。”点翠一脸理所应当,“你以后也会被拍卖。”她伸手刮贝十的鼻子,“大公子当年花了足足三千金拍下银烟,轰动泉城!毕竟银烟的母是那样一个女奴。银烟被卖时要大些,约莫十四岁,就跟着大公子去了涅都。具体发生了什么倒不清楚,只是前年大公子给言老板来信,那时,银烟已经是季思笑,大公子也已经官拜彭城督军了。”
贝十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睛,虽然在宋哈木之后,被主人赐姓已经不是那么惊世骇俗,但是,还是感觉又听了一个传奇。这个传奇离她这么远,隔着六七年的光阴与大半个狰国,又这么近,仿佛触手可及......
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前程.......
她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奴。
十年内把主家的家产翻一倍!那样,买得起三千金女奴的主家的家产……
她可以吗?
言老板相信,她可以吗?
她可以的,一定可以!贝十突然就有了莫大的信心,主打就是一个,相信自己!
回程途中,下起暴雨来。马车晃晃悠悠,厢里是闷热的。但贝十的心很雀跃!像一只小毛驴,终于找到了它的胡萝卜,于是它拉着石磨,奋力朝前奔去。
“轰隆——”一声响雷,马车停了下来,外头驾车的杂奴禀报,”前面堵住了。 ”
隐约有鞭笞夹杂着哀嚎,还有人的叫骂,女奴低声的议论,马儿不安的嘶鸣,混着“哗——哗”雨声传来。
贝十微微掀起竹帘,角度不对,只瞧得街边的门扉也拉开一条缝,有中年女奴从中探出头来,背后隐约有幼童的影子......雨一直往车里飘......她放下竹帘,对点翠道,“瞧不见。”
点翠从厢里取了把很大的油纸伞,还有高高的木屐,递出去,吩咐:“你去看看还要多久,要小心。"
“嗒嗒嗒——”木屐踩着雨水的声音远了。
车厢里谁都没说话。这是条距离宴春楼不远的小街,街道狭窄,两旁房屋低矮密集,住的全是暗娼和贩卖女奴的小商。
这里只兴交保护费而不交税。
这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啪嗒啪嗒——”
杂奴踢着木屐,举着油纸伞,越过一架又一架精致或朴素的马车,终于到了争端的前排。
围观的女奴很多,有巷子里各架马车的杂奴,也有住在这里的街坊。
“噗——”
是鞭子抽在女奴身上的闷响。
地上灰扑扑的一团,哀嚎着流血,已经挣扎不动了。
黑云盖顶,雨很大。
血腥味儿跟着水汽一起蒸在空气里。
有个男人坐在豪华马车的车边,手里抱着一只同样流着血呜咽的小狗儿......
“恶心的贱奴!”主人还没叫停,执鞭的女奴就又狠狠一抽,张嘴数落她的罪过,“这狗儿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主人一时不察跑丢了!竟被你虐待至此,你一条贱命!还够不上我家小主子的一顿饭钱!”
“噗——”
又是一鞭,“你该死!贱奴!”
“噗——”
打的,和被打的,都泡在雨汤里。
“轰隆——”
一声响雷!
围观的女奴交谈着,“这贱奴也太狠心了!好好一条狗跑街上,怎么就想着去掐人家,掐不够被咬一口还动剪子?”
“......虽然如此,但为了一条狗把她打成这样?”
“嘁,打狗还要看主人呢!这马车上的徽记可是郑亭候!这怕是亭候家的哪位公子......”
“这样爱狗的公子还能有谁?不就是郑亭候家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公子。”
“这女奴也可怜,我瞧着她下午才被她主人打呢,就是第三户最爱打女奴的那位......她被打好几年了,今下午怕是实在气不过才拿一条路过的狗儿泄愤......”
“原来是那家小商?怪不得......”
“那她的主人呢?不来寻她?”
“开什么玩笑!这是郑亭候家的公子,他一介小商,现在躲还来不及呢!”
“那她也真够倒霉的,这下肯定命都没了......”
“死了也好,我看她早就挺想死的......”
“希望她下辈子投个好胎,去做男人,或者遇见好一点的主人吧......”
“怎么可能?她无缘无故去虐打了那狗儿,佛祖不会原谅她的。”
“哎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是造了孽了……”
执鞭的女奴又抽了几下,地上那一团眼看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车边那男人翻了个白眼,叫停。又对身边的女奴吩咐了什么。
接着,男人回了马车,女奴重新从车里拿出一根绳子来,一头系在街边撑起挡雨布的木杆子上,一头系住地上那一团。
血水化得满地都是。
杂奴瞧着路是要通了的样子,就往回跑了。
“哗——哗”
雨还在下着。
“轰隆——”
雷又响了一声。
杂奴回到马车不久,前面的车就开动了,她一边驾着马,一边给厢里的两位说起这件事,“我倒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女奴,也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公子。”
贝十的心一下子就冷了,百味参杂......
马车朝前走着,百味,慢慢变成了单一的血腥味,然后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跟着暴雨潮湿又闷热的气息交杂在一起,让人发呕......
她实在受不了了!
她想透气,想畅快地呼出一口!
她掀开竹帘,
没想到——
正巧经过那团灰扑扑的地方呢。
满地的血水,雨水,和泥水......还有新鲜的**的味道......
雨帘朦胧了她感知方位的能力,
暂时分不清楚,**的到底是街角的烂果烂蔬,还是那团灰扑扑的烂肉烂骨了。
或许,还有一只烂掉的灵魂......
围观的早散干净了,街边门都关得死死的。
绳子还牵着......被雨水冲得晃荡个不停......
像是一个诅咒。
雨水浇了贝十一脸,点翠叫她赶紧放下帘子。
她听话地放下帘子,马车开了过去——
耳边很嘈杂,不知是哪些人的呼救声......
耳边很安静,只剩“哗——哗”的雨声......
她们离开了那个小街,走远了,可是那味道,那故事,却永远的拓印在贝十的鼻子与心头,永远都散不去了。
她再也不觉得暴雨下得爽快了......
小毛驴终于发现了自己是一只小毛驴。
难道胡萝卜还能吸引她吗?
不能了......
贝十是打小在山庄长大的,无比皮实的女奴......所以她完全不可能失态地大哭大闹,甚至大病一场。
她只是安安静静的,向点翠告假,然后跑去找贝一打听贝七的下落。
“她去的地方还不错,彭城。”贝一捧着一杯热水,虚弱地说,“逐风镖局你听过吗?江湖第一镖局。总部在彭城。也是镖主偶然路过,给他的少主选内奴。她能干又性子温和,就被选中了。”
“......哦,真好。”贝十说。
彭城。是季思笑在的彭城。
“......你怎么了?”贝一问。
“......没怎么......”贝十捂住眼睛,“就是......有点累......”
贝一放下热水,把贝十圈进怀里,“那就休息一会儿吧......就一会儿,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雨小了,天光很暗。贝十躲在贝一怀里,就让她先躲一会儿吧。
什么华丽的水晶灯,
什么漂亮的蓝色,
什么“醉眠不寻归”,“莫惜千金贵”,
什么“晚霞能挽红颜泪”......
能挽泥妹的......
价值几千金的镇宅奴,进价不过几个贝......
都到了那地步,还是一个奴......
有什么好兴奋的?
赐姓?赐名?还荣耀?
她难道也被这个世界驯化了吗?!
她这一辈子......她这一辈子......
日月莫匆匆,
待我备来日,
来日驾风,勘破苍凉世事。
往昔垂髫不可追,
今朝有酒,
狂放奔来世!
钱马在手,孰敢敌视?!
乱世出枭雄,却多佳人逝。
好汉不单男儿是!
菩提吾心,愿,撒骨灰,改正史。
一百年风雨飘摇,
一百年纷飞战火,
岂敢旁观?
岂甘旁观?
贝十跌进深深的梦里,许多东西,从四面八方,朝她汹涌而来。
她的心田上,有了什么的种子。
精灵在耳边轻声歌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
————
刚做梦不久,还没开始爽,贝一就把她摇醒“我手被你压麻了,快起来。”
贝十睡眼朦胧,
“你最近是不是得了很多赏钱?”贝一趁此机会在她身上翻找,“我刚哄你睡觉呢,赏我一点儿。”
贝十一下子清醒了,无语道“你就不能让我真心实意感激你一会儿……”
贝一道:“算我借你的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要走了,好歹给一点傍身……好不好嘛!”
“好好好……”这样气人是吧,贝十最终也没有反抗,她抹了把脸,一手油,现在真是兜比脸都干净了。
贝十挣钱贝一花,一份别想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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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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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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