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
秘境边界,荒废区的地下城。
通过蜿蜒曲折的密道,再解锁几十道枷锁,释金秀再次来到阎所长的修炼室跟前。这次,守卫们没有拦着释金秀,像是看不到释金秀的存在,依旧手持武器,目不斜视地杵在原地。
释金秀顾不上身体伤口撕扯的疼痛,即便白纱已经渗出血丝,依然毫无知觉一般大步往里走。
他有重大发现。
释金秀高声大喊地往修炼室里闯,兴奋得忘乎所以手舞足蹈,“所长!阎所长!我有重大发现!”
那座高不见顶的肉山依旧身披袈裟,在修炼室里静坐着。
释金秀发现他没有修炼,也没有即将吸收妖丹的动作,咽了咽口水,不论见过几次,他对阎所长有种天然的恐惧。想到自己的发现 ,释金秀赶忙上报。
“所长,我们研究所里出了叛徒啊阎所长!此事非同小可!这威胁到我们研究所上下的长生大计啊!”
叛徒。
阎幽祖心头一惊,心脏深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这是他的逆鳞。
听到这两个字,阎幽祖清醒了不少,细长的眼缝里,两颗浑浊的眼珠盯向聒噪的释金秀。
要不是释金秀忽然从嘴里冒出这个词,阎幽祖都懒得理他,太烦太聒噪了,耳朵边很吵,识海里更吵。
其实这几百年来,阎幽祖的识海就从来没安静过。
近千年的漫长磋磨,渐渐地把阎幽祖异化。他心知肚明,自己已经成为某种‘执念 ’的化身:每日妖丹不断,每日打坐不停,每日以特定的阵法巩固躯体……他要修炼,不断修炼,成为第一个真正的长生者。
他看着释金秀渐渐闭嘴。
这个不到自己指甲盖大的人类,浑身缠满纱布,纱布脏兮兮的,还在往外渗血,知道要来见自己,也不收拾一下。
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说叛徒二字。
阎幽祖不能有太多情绪,否则身体会有排斥反应,只得深深地看着释金秀。
朦胧间,他忽然想起来,一开始执着于长生的,不是他自己。他是被仙盟选中的修炼者。
可是阎幽祖想不起来,中间到底哪一步做错了,以至于自己变成这人模鬼样。
他想做天上地下唯一的长生者,从前是,如今也是,唯有长生这个‘执念’深深烙印在识海之中挥之不去。
“……所长?”
没有收到指令,释金秀有些不安地抬头。今日的修炼室内,没有点亮任何一颗夜明珠,释金秀只得借助阎所长身上袈裟的荧光纹路借光,却依旧看不到阎所长的表情。
阎所长总是这样,叫好几声都听不见。但释金秀又拿不定主意了,不知道是自己上次办砸了事情,所以阎所长有意晾自己,还是说,所长真的没听见。
左右摸不定主意,释金秀干脆拢起袖子退到一旁,嘴里不服气地嘟哝着,“我抓到了好几个叛徒呢……”
比起聒噪的识海,释金秀的声音微不足道。
阎幽祖的脑海里有许多声音。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优雅的沙哑的怨恨的戏谑的,因为体内吸收了太多妖丹,阎幽祖感觉到,自己的识海在一点点被那些该死的残魂侵扰,无数声音在脑海里说话,有些非要争个高下,有些纯粹是自言自语,吵得阎幽祖的脑壳嗡嗡响,没有任何时候是安静的。
术法大学觉得自己很厉害,“人间世界的所有模式,我都要原封不动搬上来”、“人间世界的学校有什么,我也要有什么”……啧啧。
对啊,所以术法大学被填充得非常冗杂。
我死的时候,术法大学已经很完善了哦。有武斗系,有阵术系、符术系,有灵源系、丹术系,有炼器系,甚至卦术系、占算系也要分成一个院系,最后还扒拉出个地仙系。
地仙系是什么?仙盟终于挖不到人才,所以把地狱成为地仙吗?
不是,据说地仙系是专门研究未知妖怪的,阎幽祖不是跟那几个大肥肥说过吗?他们想让地仙学生去开发洞天福地沦陷的那部分,至于怎么死的,别管,反正发一张英雄红旗,就可安慰死者家属。
咱们洞天福地又有哪块地界沦陷了?现在已经全部沦陷了吗?
不是,它说的是几百年前鬼方斧和北辰星炸裂的那部分福地,那块地方不是至今未开发吗?
哦对,你们说的术法大学,我死之前还听说过一个,诡气系,谁听说过?
什么诡气?那是深入骨髓的毒脉。
他们把非常规灵气的学生丢进去……
像什么话,样样都想拥有,样样都不精通,术法大学急于招揽人才,却变成一个四不像!匍匐在洞天福地中,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安静,安静。
阎幽祖闭眼凝神。
“……所长,阎所长!”
阎幽祖缓缓睁眼。
真烦。
这个叫释金秀的人,说话畏畏缩缩,总是把自己包裹成粽子,虽然忠心,却笨手笨脚,看得让人心烦。
阎幽祖本就被识海之中的海量声音吵得无法专心吸收妖丹,又被释金秀打扰,心下烦躁,可是表面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否则脸上的皮肉又会掉。
“何事?”
释金秀咧嘴一笑,“所长,所长!我抓到了好几个叛徒!半妖之首郎月华……我说的是真的!这次我有证据!还有符贯虹也很可疑!”
阎幽祖却缓缓抬起手臂,指向释金秀的方向。
释金秀不明所以,“所长?”
“你叫什么?”阎幽祖问。
释金秀忍不住咧嘴一笑,强压嘴角,“在下释金秀……呃!”
说话间,修筑成高塔状的整座修炼室,忽然一层层亮起夜明珠,空间内瞬间明亮起来,很快,光线明亮到了刺眼的程度。释金秀的回答卡在喉咙,被吓得发不出声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阎所长的真面目。
一坨散发着隐隐恶臭的巨大肥肉,壮如山丘,身披袈裟,但袈裟已然被阎幽祖身上不断渗透出的黏腻液体染脏,阎幽祖把自己当成了永恒的佛陀。
“释金秀。”
阎幽祖重复了一遍,“怪哉,金和秀放在一起……锈……释锈……锈才……难怪。”
阎所长说的什么,释金秀没听见,他吓得耳朵嗡鸣。
虽然阎所长从未露过真身,却十分慷慨,手下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平常一直在修炼室不出门,也从不表露情绪,说话低沉缓慢,给手下们一种非常可靠的感觉。
如今终于见到阎所长的真身,释金秀吓得双腿打颤。
他不正常,不像从前的所长。
释金秀直觉不妙,心惊胆战,正要撤退,忽然一股吸力将他拎起,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耳边只听“噗嗤”一声。
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有一条长得诡异的手臂,直接穿透自己的胸膛。释金秀的目光缓缓上抬,这条死灰色的手臂,另一端来自阎所长。
阎幽祖脑袋位置的皮肤上,正翻涌着十几条惨白触手,长短不一,有些还只是肉芽,如同蠕虫般疯狂舞动,而击穿自己的其中一条‘肉芽’,上头布满了利齿,从阎幽祖身上的连接处蔓延到自己胸前的伤口处。
释金秀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疼痛和灭顶的恐惧随之而来。
他要死了?
释金秀惊恐地想要挣扎求饶,不到一秒,他的身躯像是倏然被抽干的气球,被这条灰溜溜的黏腻手臂吊在半空中,不自然地剧烈抽搐了几下。
皮囊软塌塌地掉落在地,还包裹着骨架,发出一声闷响。
阎幽祖闭合双眼,准备品味这份“养料”。然而,他汲取到的并非熟悉的妖力,而是一丝温暖,暖得他下意识发觉不对劲。
一个半人半妖的东西,怎么会有这样的妖力?
阎幽祖并未放在心上,这股温热像是一团朦胧的火云,起初只是脏腑中蔓延开。
但瞬息之间,这点温热如同落入棉花堆的火星,轰然爆发!
“呃……?”
阎幽祖猛地睁开双眼,难以置信。
从身体里那团“火烧云”为中心,一股带着净化之力的灼热,正以霸道的姿态,在他体内疯狂蔓延!
这是什么?火系灵力?
不对,好熟悉。
几百年前,他吃过这个亏!
“朱雀!”
阎幽祖惊怒地骂了一声,庞大的躯体却开始迅速溃烂,如同放了七七四十九年的烂肉,终于挂不住骨架迅速腐烂液化,恶臭在修炼塔里蔓延开。
朱雀的“焚厄之火”,释金秀!
阎幽祖脑袋还没腐坏,立即意识到问题出自哪里,是上一秒被他吸收的释金秀!他有问题!
焚厄之火在体内迅速蔓延,像是一粒火星误入棉花里,以燎原之势疯狂地烧毁他的修为。
“不……不不不……”
阎幽祖已经有许多年不知道“惊慌失措”是何种心情了。
他垂眸,皮肤上溃烂的脓疮孔洞与焚厄之火互相争夺,时而溃烂时而愈合;身体内部也非常难受,他内视身体,好几缕黑金色的滚烫灵气在体内游走,十分狡猾,难以捕捉。
朱雀!又是她!
朱雀怎么会在洞天福地?她什么时候在释金秀身上留下的焚厄?
阎幽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妖气,使其往丹田汇集,可体内原本磅礴的妖力如同沙漏,越是努力控制,漏得越快,那股‘焚厄’之火在体内燃烧得愈发猛烈。
他还处理不好体内的异样,修炼室外聚集了许多不知死活的信徒。
不知是谁在外询问,“阎所长?您还好吗?”
不够。
远远不够。
需要更多的妖丹!
阎幽祖脸上、脖子上伸出肉芽,“唰啦”精准地刺穿门外的所有人,还来不及吸收,紧接着,有什么不可撼动的可怕力量,在催使他离开地下城。
修炼塔!
阎幽祖迅速将信徒们吸成人干,勉强与体内的焚厄之火平衡了一瞬。可焚厄偏要和他作对,同时,修炼塔在那份巍然强势的力量中土崩瓦解,夜明珠稀里哗啦地掉了满地。
外头不知是谁,体内还有焚厄,他无暇顾及更多,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念头。
不够。
远远不够。
还不够!妖丹,妖丹,妖丹!
随着塔状空间的崩裂瓦解,阎幽祖从隽星山的底下挣脱了出来。许多年未见天日,他有些眩晕和不真实感。
终于重见天日了。
只是太久没见过太阳……
太阳是黑的吗?
从前,即使在仙境界,太阳依旧很遥远。
几百年过去,不知师尊尸骨何在?
「孽畜!阎幽祖,你……」
天门通狂的怒骂微微一顿,不掩讶异,「什么!」
“天门通狂?”
阎幽祖声音平静,“又是你,惊讶什么,进不来,是吗?”
是这家伙把自己强行召出的。
还好,仙盟的其他长生者们目光深远,心思缜密,手底下做事的人也足够麻利果断。
阎幽祖欣慰地道,“不仅是结界,整个秘境世界,都设有规则,法则森严,即便是鬼仙,也不可撼动。”
管祂哪方仙家,规矩就是规矩,就算是仙家也无法打破法则。
身体非常灼热,修为在迅速枯竭。
阎幽祖略感不安,目光一转,妖丹,哪里有妖丹?
他需要更多的妖丹!
阎幽祖吃力地转动视线,几只小苍蝇闯入他的视线。
“我焯!我焯!这到底是什么啊!”
章本仪死死抱着棠溪和大崩溃,不小心和肉山上那对眼珠子对上视线,并且还惊悚地看到,眼珠里的硕大蛆虫在稀哩哗啦地掉,章本仪吓得破音:“这是活的吗!它的皮肤!我焯!”
本就轻微洁癖的棠溪和硬是靠着一身正气才御稳自己的剑,“别说话,臭味会钻进嘴里。”
章本仪连忙闭上嘴,站在剑上的两条腿颤成残影。
这是一座活着的肉山,还很可笑地披着巨大的袈裟,不知道袈裟的用意在哪里。
但很快,当天门通狂与之对话,众人才意识,这山是活的,而且天门通狂叫他“阎幽祖”。
长生者传说里,那位行踪成谜的弟子,几百年前的传说中出现过的名字,此刻正以诡异恐怖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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